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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冽尘目光忽明忽暗,一会儿显出忧伤迷茫,一会儿又化为阴鹜。视线在墓碑与南宫雪之间来回游移,想到她指责自己冷漠自私,每欲辩驳,却都在半途溃于一线。心里暗自发狠道:“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笑话!要不是在他的墓前,你敢对我如此忤逆,我早已杀了你不下百十来次!”
话虽如此,心下仍有几分对南宫雪的赞同。一经觉察,立即以其余心思强行压制。仿佛站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守护着脚底的仅存信念,尽管周围浪涛汹涌,潮声震天,兀自岿然不动。然而当有一天,这小块土地也在逐渐瓦解,当真是天下之大,苦无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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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翼与李亦杰经多日奔波,几近跑遍天涯海角,终于抵达山岩尽头,海天一线。站在一处岩洞前,一条幽暗的小径直向下延伸。原翼忽然抬手拦住李亦杰,开口时似有几分为难,道:“李兄,非是小弟强人所难,只是祖宗之训不可违——”
李亦杰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事事依从。还没等原翼愧疚之心稍褪,先从衣袋中取出一根布条,大度的一笑,道:“来此之前,我就答应过你,放心好了。你瞧,我这不是都准备妥当了?”说着便要将布条蒙上眼睛。原翼道:“慢着——”一见李亦杰眼神诚挚,连他这般向来洒脱之人,竟也有所顾及,难以出口。
李亦杰也预感到此行定不会如此顺利,但现在已到达入口处,再怎样也不致赶他回去。主动道:“原公子,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同我说吧,不打紧的。又或是山庄中另有些不尽人情的规矩?无妨,我既已到此,客随主便,你们怎么说,我也怎么做就是了。”
原翼心道:“你越是大度,倒更要令我觉得有愧于你。”叹了口气,道:“蒙上双眼只是其中一条,家父还曾说过,如有外人进庄,无论在中原是何等高贵身份,此时也须一视同仁。所有生了嘴巴会说话之人,都不可信,除非他们发誓不泄露山庄秘密,当着他的面割去舌头,才能活着离开。我不愿你牺牲如此之大,更不愿事后造成无法弥补的缺憾,因此我想,有一计或可中和,就是你一进去,便装扮成一个天生不会说话的哑巴。家父可能会用种种办法来试探你,只要咬紧牙挺过去,也就得以安全过关。至于说服我爹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毕竟是他的儿子,比你更懂得投其所好的技巧。”
李亦杰道:“蒙眼、发毒誓一类,我都可以接受,只是假扮哑巴……决计不成。我还要同你一起哀求伯父,给他讲讲我与雪儿的故事,极力说得他动情。在一位等同是雪儿生存希望的人物面前,要我默言寡语,很抱歉,实在办不到。况且我满揣着心事,也扮不像哑巴。不知几时便要露馅,到时反而连累了你,更显得我求救之意不诚……”
原翼打断道:“李兄,如无把握,我怎敢卤莽直言?你想想看,以咱二人相比,谁的口才更胜一筹?”
李亦杰道:“原公子雄辩大才,自是我不及你。”原翼此时顾不得谦虚,脱口便道:“那就是了!假如连我都说不动家父,李兄的尊口开与不开,又有什么分别?”
李亦杰面上一阵发红,先前只想着强自出头,倒忽略了这一茬儿,苦笑道:“那……好吧。”一边说着,将布条缓慢蒙上双眼。绕了一圈又一圈,在脑后打结时,双手交替,朝两方狠狠一拉,也系得尤其紧。
原翼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有意向自己证明,绝不偷看,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家族中订立那许多古怪规矩,防得住君子,也防不住小人,偏却要李亦杰这样的好朋友为之深受其害。只感喉咙沙哑,舌尖润了润唇,道:“李兄,待会儿到了里头,我叫你做什么,你就一律照办,万万不可乱说乱动。机关无眼,一经触动,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李亦杰点了点头,手掌试探地伸了伸,握住原翼掌心,一语双关的道:“没问题,我一切听你吩咐便是。原公子,万事拜托,做兄弟的身家性命,可就全交在你的手上了。”原翼凭空感到肩上多了份沉甸甸的重担,能否卸下,还是未知之数。不敢贸然应承,又不敢提早拒绝,唯有默然苦笑。
李亦杰在一片黑暗中跟着他踏出几步,耳边还能听到海浪拍岸之声。接着路面猛一倾斜,整个人如同向下翻倒,知道这就是那一段下坡路了,将重心集于脚跟,一步步用力顿下。渐渐的连海浪声也听不见了,鼻中却逐渐传入些潮湿气味,这正是位于海边,地底深处泥土所独有。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甬道,曲里拐弯。李亦杰趁此机会,先在心下盘算,待会儿见到原翼口中那位“极为古板的父亲”应要如何向他开口。打了半晌腹稿,才想起原翼叫他装扮哑巴,但想到要将言语大权尽皆交在旁人之手,实有些放心不下。
原翼忽道:“李兄,屏住呼吸。”李亦杰还没等回过神来,便感一阵水雾扑面而至,立时灌满鼻孔,呛得忍不住低声咳嗽。鼻中酸楚,涌出的泪花仍为布条所缚,杂在眼角,泡得双眼都是微微肿胀。
然而相比之下,这也只能算得是开胃小菜,走得更深,那水流也就更大更急,从头顶倾泻而下,头发、衣衫,周身尽皆湿透,找不到一块干燥之处,得以借此擦拭。这在夏天或许能令人觉得清凉舒适,然而此际正值深秋入冬,衣衫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冷飕飕的直向衣领里钻,犹如直沁入骨。心想方才或是经过了一处瀑布,才能有此威力。
那水浇在身上虽冷,倒也极为干净,整个人都如精神一爽。忽想:“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地底深处怎会有如此之大的水流?莫非……当真是走到了水里……难道……难道四大家族真正的所在,竟是藏在海底?怪不得世人如何寻访,都始终找不到。”
这念头刚起,忍不住又在心下自责:“李亦杰,你分明已说过不去窥探旁人秘密,就该对这里的一切怪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能刚经着一点异常,就东想西想,分析得没完没了?”
其后有一段都是专为给人拧干衣服而设,至少李亦杰以它派了这个用场。好不容易摆脱了湿答答的窘境,没等喘匀一口气,又听原翼叫道:“留神!”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随即匆匆拉李亦杰一把。连跃数次,耳边能听到背后机关接二连三的弹出声。
脚下终于踩到一块实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来,那块地面竟又向底部直降下去。到达某一深度处,跃到另一处平台,虽然目不能视,却隐约觉出向斜上角飞升而去。
经过一连串翻天覆地的折腾,最终踮起脚尖,踩着一根极细的钢丝,步履交错的前行。也幸好他此时蒙起双眼,看不到身下便是万丈深渊般的高台,底端两旁插满密密麻麻极细的钢针。
然而人不可貌相,俗物亦然,这每一根针尖上,都淬有一层独门剧毒。钢针一旦刺入人体,便会立即向深处游走,连带着毒素侵入脉络,无药可救。李亦杰乃是不知者不惧,而原翼则是自幼在这条钢丝上打滚过来的,属于“熟能生巧”一流。
过了钢丝,踏入最内侧一间密室。原翼示意道:“李兄,可以解开眼布了。”
李亦杰本是专等他这一句话,然而随着他在机关重重的原府中游历了不到半个时辰,竟是唯有蒙起双眼,由人带领才能真正感到安全,竟还有些舍不得当“瞎子”之感。
正想同原翼开个玩笑,忽听房中响起一声咳嗽。声音虽轻,对李亦杰却不亚于一声闷雷。在原庄主面前,行止实不敢有半分出格,自己原是与他毫无瓜葛,此时倒也像是送上门去,给他做儿子的一般,也会为他一声哼哼而畏首畏尾。
手忙脚乱的将眼布扯下,张大双眼打量四周。只见处身所在,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厅堂,各处打扫得窗明几净,看屋内陈设,四壁全以玉石、琉璃铺就,简直与最富丽堂皇的宫殿无异,甚至犹有胜之。实难令人相信,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竟是深藏于地底之中的庄园。
再看面前放着一块宽大的圆形晶石,端端正正摆在殿堂中央,另有个专门的支架以支撑。晶石顶端流过一波又一波的彩光,侧壁明净得能照射出倒影来。李亦杰本想上前查看,但一见晶石后长身而立的那一位中年人,立即打消了来时的一切荒唐念头。
那人身形高挑瘦削,披一件墨绿色蟒袍,脸色严峻,面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双手负在背后,发型仍是如前明相近,直垂到肩。近年来迫于满清威势,不少人唯有忍痛剃头,留下了合得起规矩的长辫子,少数几个不曾剃过的,都是当代几位影响极大的人物,朝廷一时也约束不得。
虽说他常年避居世外,天高皇帝远,但从他身上,却另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第一眼见,都要迫于这一股无形压力,不敢有所异动。单看他面容,更似于原翼的某位年龄相近的大哥。然而据李亦杰猜测,这位多半是此番来寻的“正主儿”了。
果然原翼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武林盟主李大侠。这位——便是家严。”李亦杰记着他叮嘱过“装聋作哑”,忙作势谦恭,一揖到地。
那原庄主冷哼道:“武林盟主?恕我原某人不识抬举,与江湖人士无甚往来,也没什么能特殊招待您的。礼遇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口中虽称“见谅”,但观满面神情,尽显一副唯我独尊之势,哪有奢求旁人体谅之意?
李亦杰笨拙的点了两个头,也或是先入为主的敬畏作祟,在这位世外高人面前,竟是浑身都不自在。亏得原翼叫他假扮哑巴,否则讷讷失语,更要惹人轻蔑。但万事难以顾全,两人此前却都未做深想,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怎会容许一个哑巴来当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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