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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青色的菱格纹宫砖上覆了香蒲叶织成的莞席,厅堂居中位置摆着尊三尺余高的跽坐人漆绘灯,灯盏南北两侧皆铺了精致清凉的竹簟。
阿荼便在他下首的竹簟上安静地敛衽跽坐下来,垂眉低目。
不知秦王素日里是否亦是这般寡静的性子,他只默然地背靠屏风端坐着,目光静水无波地打量着这屋子,清清冷冷的淡漠神情。
他不说话,阿荼也只好安静地陪着扮哑巴。
不知过了多久,只能看到透过东窗的日影渐变渐短,直到彻底移向了糊绮的木格长窗那一边……原来,日已过午。
“可想回鄢陵?”
有些突兀地,少年清冽冷澈的声音蓦地在旷静的室中响起,令得跽坐在下首发怔许久的阿荼倏然一惊。
她陡然抬眼向上首看去,便正对上了那一双犀锐冷冽的眸子。
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十六七岁的少年,剑眉长眸,面部轮廓略显冷硬瘦峭,白石寒铁似的棱角分明。
实在是一个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只是这一双眸子太过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剑般,平日锋芒暗敛,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万千,不饮血不回锋。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
见她仍未回话,年轻的秦王不禁略紧了一双剑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时,几尺远处的少女一惊,身子微微打了个颤,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连忙垂眼,甚至不及思虑,她恭谨地清声道——出口却是流利的秦语。
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间微微露出了丝异色。
昔年周王朝辖下的各诸侯国,除吴越、齐东、燕、楚等地的言语晦涩难懂之外,其他几国大抵相通,但口音却有别。
而鄢陵,原是郑国故地,后来战乱间归了楚。再就是三十七年前,秦将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鄢陵自此划入了大秦版图。可是,虽然郑国已亡了百多年,但故地并未移风易俗,寻常的百姓,仍以郑人自居,平日也是讲郑语……所以,秦语于她,虽大抵听得懂,但应当并不会讲才是。
而此时,她开口竟是熟极而流的秦语,听不出丁点儿乡音。算起来,到咸阳不过两月……倒不是个蠢物呢。
“不敢,还是不想?”也只微微静了片刻,秦王语声已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这一次,却是久久也未听到回答。偌大厅堂里落针可辨,阒静得骇人。
蓦地,主位上的少年振衣而起,眸光依旧冷漠无温,只声音里似乎透了那么一丝寒意:
“寡人不许,这咸阳宫便一只雀儿也飞不出去。”
他自主位上一步步走近了她,清清冽冽的声音仿佛有若实质一般,化做冰寒的尖刃一字一字地刺在阿荼心头——
“自一百多年前孝公建起这座咸阳城,迁都于此,这些年来咸阳宫中不知住过多少女人。大抵都是这般,一日日枯守在一座宫院里,然后,不知那一天会得罪了什么人,沾惹上什么事,卷进哪桩阴私里……”
他嗓音正响在她头顶,甚至有些恶意地略扬了声“——身首异处,死状可怖。”
十七岁的少年,双目瞬也不瞬地细瞧着她,简直仿佛歆享般看着少女小小的身子渐渐颤抖,几乎瑟缩作一团的模样。
他一步步自她身边走过,最后,神色归于漠然,白石寒铁似的面容上是不带丝毫表情的冰冷。
阿荼听着那双金綦银饰的木底黑舄踩上了室外的青砖台阶,格外清晰地敲出一声声带着木质钝意的轻响,此时,这声响简直让人自心底里发凉……
若干年后,九岁的扶苏坐在枝叶婆娑的甘棠树下,就着一树浓荫捧了卷新简蘸墨习字,甫书罢了一卷《郑风》,不知为何,原本埋首笔墨的孩子匆然间搁了笔,抬起头,尚带稚嫩的嗓音有些突兀地问:“阿母,当年父王缘何会带了您回咸阳宫?”
彼时,已为人母的阿荼依旧形容素淡,绾了最简单的螺髻,一身薄缥色襦裙,足着浅履,正俯身在不远处的芍药丛中,小心地将那金色的花粉扫落进手中的青玉瓯里。
闻言,她微一怔,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默了片时才一边扶正手边一棵被撞歪了芍药枝,一边淡淡笑道:“大约,是因为有趣,或许……妒忌罢。”
那时候,他终究也不过十六七岁……还余了些少年任性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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