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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铁盒约八寸见方,生满铁锈,已是多年旧物。程灵素打开盒盖,见盒中有一条小蛇的骨骼,另有一个小小磁瓶,瓶上刻着“蛇药”两字,她认得这般药瓶是师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凤淡淡一笑,说道:“尊师和我言语失和,两人动起手来。第二天尊师命人送了这只铁盒给我,传言道:‘若有胆子,便打开盒子瞧瞧,否则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开盒盖,里面跃出这条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剧毒无比,我半条手臂登时发黑。但尊师在铁盒中附有蛇药,我服用之后,性命是无碍了,这一番痛苦却也难当之至。”说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灵素相对而嘻,均想这番举动原是毒手药王的拿手好戏。苗人凤道:“咱们话已说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医我,料想起来决非一嗔大师本意,烦劳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谢过。”说着一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凤行事大有古人遗风,豪迈慷慨,不愧“大侠”两字。程灵素却不站起,说道:“苗大侠,我师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凤奇道:“什么?”
程灵素道:“我师父出家之前,脾气暴躁,出家后法名‘大嗔’。后来修性养心,颇有进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侠与先师动手之时,先师不叫一嗔,仍叫作大嗔,这铁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没解药了。”苗人凤“啊”的一声,点了点头。
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儿的时候,法名叫作‘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无嗔’。苗大侠,你可把我师父小看了。”苗人凤又“啊”的一声。程灵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归之时,早已大彻大悟,无嗔无喜,怎还把你这番小小旧怨记在心上?”
苗人凤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说道:“照啊!我确是把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别十余年,人家岂能如我苗人凤一般,全没长进?姑娘你贵姓?”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晚辈姓程,禾木程。”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针,说道:“苗大侠,请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凤道:“是了!”
胡斐见程灵素拿了刀针走到苗人凤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侠和那毒手药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难测,若他们安排恶计,由程姑娘借治伤为名,却下毒手,岂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给人借作了杀人之刀?这时苗大侠全身穴道放松,只须在要穴中轻轻一针,即能制他死命。”正自踌躇,程灵素回过头来,将小刀交了给他,道:“你给我拿着。”忽见他脸色有异,当即会意,笑道:“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胡斐道:“若是给我治伤,我放一百二十个心。”程灵素道:“你说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句话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胡斐绝无思索,随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灵素很欢喜,向他一笑。她肌肤黄瘦,本算不得美丽,但一笑之下,神采焕发,犹如春花初绽。胡斐心中更无半点疑虑,报以一笑。程灵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说着脸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对。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额角上轻轻打了个爆栗,笑道:“打你这胡涂小子!”心中忽动:“她问我:‘你真的信我了吧?’为什么要脸红?”王铁匠所唱的那几句情歌,斗然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上“阳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处穴道逐一刺过,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开少些皮肉,又换过一枚金针,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针尾一控一放,针尾中便流出黑血来。原来这枚金针中间是空的。但见血流不止,黑血变紫,紫血变红。胡斐虽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尽,欢呼道:“好啦!”
程灵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叶子,在一只瓦钵中捣得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响。
程灵素道:“苗大侠,我听胡大哥说,你有位千金,挺可爱的,她在那里啊?”苗人凤道:“这里不太平,送到邻舍家玩去了。”程灵素用布条给他缚在眼上,说道:“好啦!三天之后,待得疼痛过去,麻痒难当之时,揭开布带,便没事了。现下请进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们做饭去。”
苗人凤站起身来,说道:“小兄弟,我问你一句话。辽东大侠胡一刀,是你家的长辈吗?”胡斐以胡家刀法击败田归农,苗人凤虽未亲睹,但听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诣大非寻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传,决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儿子早已给人杀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后辈。
胡斐涩然一笑,道:“这位辽东大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凤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不传外人,何况这少年确又姓胡,又问:“那位胡一刀胡大侠,你叫他作什么?”
胡斐心中难过,不知苗人凤和自己父亲究竟有甚关连,不愿便此自承身分,说道:“胡大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来叫他什么?”心中在想:“我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声爹爹、妈妈,能得他们亲口答应一声,这世上我还希求些什么?”
苗人凤心中纳罕,呆立片刻,微微摇头,走进卧室。
程灵素见胡斐脸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兴,说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儿吧!”胡斐摇头道:“我不累。”程灵素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胡斐依言坐下,突觉臀下一虚,喀的一声轻响,椅子四脚全断,碎得四分五裂。程灵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没你重。”
胡斐下盘功夫极稳,虽坐了个空,但双腿立时拿桩,并没摔倒,只甚觉奇怪。程灵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叶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妈来啦。”胡斐一笑,这才会意,适才苗人凤忍痛,虽不动声色,但一股内劲,早把椅子坐得脆烂了,程灵素意在跟他开个玩笑。
两人煮了一大镬饭,炒了三盘菜,请苗人凤出来同吃。苗人凤道:“能喝酒吗?”程灵素道:“能喝,什么都不用忌。”苗人凤拿出三瓶白干,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气。”说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饮而尽。胡斐是个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灵素不喝,却把半瓶白干倒在种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见胡斐脸现诧异,便对他道:“这花得用酒浇,一浇水便死。我在种醍醐香时悟到了这道理。师兄、师姊他们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终种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给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饭相陪。
苗人凤又喝了半碗酒,意兴甚豪,问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谁教的?”胡斐答道:“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苗人凤“嗯”了一声。胡斐道:“后来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苗人凤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赵三当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问道:“怎么?”苗人凤道:“赵三当家武学修为高明之极,我早听说过,若不是经他传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强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见得,实是生平极大憾事。”胡斐听他语意之中对赵半山极是推重,心下也感欢喜。
苗人凤将一瓶酒倒干,举碗饮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单刀,说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侠,他传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杀退强敌,你用以打败田归农,便是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蓦地里仰天长啸,跃出户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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