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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后,韩老六带着麾下的九十来个弟兄还在赶路。
马蹄得得,踏破了夜的寂静,好在草深且厚,人马的数量也不多,并没有在空旷的草原上形成太大的响动。
他们接到信之后就从大青山脉里头动身,算算时间,正好够在马鞍岭南边的平地上截击目标……根据素囊台吉的情报,那个张瀚是个来自长城南边的汉商,带着一些保镖护卫,人数一共才三十来人,这不是块难啃的骨头,而是一块鲜嫩可口的肥肉。
韩老六的部下原本有一百一十来人,前一阵打了一个蒙古部落,抢到一些马匹和牛羊,赶到千里之外转卖给另外的部落,换得一些金银和丝绸,所得丰厚,但也折了二十来个弟兄,那些牧人在保护自己的财产时还是敢拼命的,随便一个青壮年的牧人翻身上了马,手持骑弓就能反身而射,又准又快,就算马匪们骑术和射术都很精良,打跑和杀死成群的牧人也会折损自己的人手,这一次素囊叫他们来做这件事,等于是从天而降的一注财货,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
多年的马贼生涯也使韩老六表面的粗犷之下有着精细的内心,他没有耽搁时间,一路攒行,夜间还借着月色星光赶路,这附近千里方圆的地形都装在韩老六的心里,不怕天黑走错了道,算算到了地方,韩老六发出唿哨声响,人和马都停了下来,月色之下,韩老六扫视了一下所有的部下,看到他们的马匹身子都很肥壮,肚皮都是浑圆,四腿都很有力,他满意的点点头。韩老六先下马,其余的马贼们纷纷下马,熟悉的做着手头的事,把马照料好了,自己才取出干饼子就着清水吃喝,很少有人说话,整个宿营的地方只有轻微的声响。
积年的马贼,在自我约束上可是不比军队差什么,韩老六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部下比大明或蒙古的精锐军队差上什么。
休息一阵之后,韩老六脸上斜长的刀疤牵动了一下,出声令道:“值哨的还是远远散开,小心中伏,派几个老手往前头哨探,看那张瀚一伙人何时过马鞍岭,剩下的赶紧睡觉,恢复体力,明日过了早晨,就等着肥肉往咱们的嘴里钻。”
所有马贼都发出轻微的笑声,脸上显露着毫不掩饰的狰狞与残忍,他们有汉人也有蒙古人,但不论抢掠汉人或是蒙古人时都没有人会手下留情,一旦被他们盯上的部落或是板升地的汉人,或是路过的商队,下场多半就是所有人被杀死,再抢光所有的货物,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才是亲人,如果有需要弃寨子逃走时,就算挥刀砍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这些马贼也会眼都不眨一下便能挥刀下手,明日的商队肯定很肥,杀光商人们后获得财富,这才是他们最想做也最愿意做的事情。
……
清晨时分,一缕微光照在张瀚的脸上,轻柔的如母亲的手拂过他的脸庞,张瀚醒了过来。
身上和身上都是厚厚的毛皮,有狼皮也有狐狸皮,这些皮子垫在身底或是盖在身上,令他感觉柔软舒服。
夜来风急的时候,张瀚几乎怀疑狂风会把毡包吹翻,但一夜过来,阳光照在脸上时,又似乎昨夜的大风只是他的幻觉。
外头已经传来不小的动静,在那木儿这里呆了两天,和很多记不得名字的台吉推杯换盏,大口的吃着烤羊肉或是手把肉,不停的喝马奶酒,昨晚张瀚表示要回青城之后,很多台吉都是流泪送行,挨个与张瀚拥抱道别,那种热情叫人觉着双方已经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也令得张瀚感觉十分满意,最少在姿态上,他与和裕升已经得到了右翼相当多的台吉们的认同,有这些家伙背书,商道的建立将会十分顺手,剩下的只是利益分配和日常的交易管理,当然他也毫不怀疑,一旦分配出了问题,这些身上羊骚、味很重的台吉们,会不会转头就捅他一刀。
待张瀚出来后不久,那木儿与诸多台吉前来送行,那木儿等人并不与张瀚同行,他们还需召开会议,然后把张瀚开出的盘口细化,各家把利益分配清楚,然后才能气势汹汹的再到青城与卜石兔站在一起,压制素囊与布囊一伙,这等事不方便当着外人做,少不得一番拍桌打板,甚至拔刀相向,也就不必叫外人看笑话了。
“台吉还需尽早赶赴青城。”张瀚与那木儿握手而别,说道:“已经近深秋,晚来风急,如果有大风雪,我在冬季之前赶到白城或辽东的计划就得搁浅。”
“张东主请放心!”那木儿饱是风霜的脸上满是笑意,他道:“我已经派出急传信使奔赴各地,不论是白洪大台吉还是洪图巴鲁台吉,或是林丹汗或科尔沁的奥巴台吉处都下令跑到,告诉各位台吉张东主和商队是我部落的朋友,只要是我们蒙古人的朋友,不论到何处遇到风霜大雪,都有热烘烘的毡包休息,有奶茶喝,有羊肉吃,不论怎样的大风雪也不必害怕!”
张瀚心中倒也有一点儿感动,虽说这是钱买来的友谊,不过眼前这头发花白的老蒙古人硬是演出了一点铁血男儿带着些柔情的感觉,象卜石兔汗就做不来这样的事,怪不得这个青年大汗的地位越来越不如以前,右翼蒙古也分崩离析,若是卜石兔买定离手之后有那木儿这样的决断和担当,恐怕他也不必多跑这么一趟,把卜石兔的利益分割出一部份给眼前这个蒙古台吉了。
众人拥抱后分别告辞上道,三辆大车从满载变成空车,损失的钱财变成了十足的友谊,每人的心情都很愉快,解决了那木儿这边,右翼蒙古这里三成的实力站在了和裕升一头,加上卜石兔,力量在七成以上,素囊和布囊只能屈从,打开了一个好头之后,往西去就是喀喇沁的白洪大台吉,事前也是有过接触,谈下来毫无问题,这么一部一部的谈过去,半年之内谈妥整个商道还是很有可能的,一旦商道建立,每年就是百万以上的利益,这个前景,哪怕是性格恬淡对钱财不怎么上心的孙敬亭想起来也是觉得一阵阵的心惊!
众人情绪很高,一路南归,那木儿部落送别的人送出三十里后折返,双方在马上挥手致意,眼前天色蔚蓝,几朵白云在轻风吹拂下慢慢的移动着,一个个小山包形成了广泛的丘陵地带,草长的很长,遮蔽了不少视线,身后是绵延不绝达千里之远的大青山山脉,前头隐约是一条黑水泛滥的河流汹涌奔腾而过,出了那木儿台吉的地界后,这种野性十足的景致就多起来,如白云一般的羊群和毡包不见了身影,只有草从中隐隐有黄兔飞掠而过,远处的黄羊群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对经过的人群并不怎么在意和防范,也似乎有灰色的狼影在草从中飞跑而过,朵儿等人感觉手痒,不过此时才刚走不久,还不到射猎烤肉的时间,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肥美的猎物跑开。
不得不说,深秋时节是草原上最好的时候,绿草尚未枯败,猎物和牛羊吃了一春一夏的充足食物而变的肥美无比,天气是秋高气爽,不象盛夏时白天热的人要死,晚上一般的寒气逼人,现在晚上虽更冷了些,白天却是叫人感觉无比的舒适。
张瀚和孙敬亭并肩而骑,两人开始闲谈,随口说些逸闻与国朝故事,孙敬亭是正根的秀才,其实学问考中举人也很有可能,加上多年在东山会的历练,也很关心朝政,所以眼界开阔,特别是性情直爽,说话毫无读书人的酸腐气,指摘起朝政来特别痛快,在旁人听来这孙敬亭说话未免有些太过大胆,很是离经叛道,但此人指摘起万历皇帝和朝臣的痛快劲儿,却是叫张瀚听的痛快无比。
“……说咱们皇上酒色财气,其实后宫之事外臣何以得之,纯是放屁,不过皇上心里头有气还是真的。看邸抄,万历中期到如今,皇上不朝和留中实在太多!这是赌气,赌的什么气,无非是夺嫡易储被群臣抵、制的这口恶气罢了!”
“以私事坏国政,留中太多,以坏地方,实在望之不似人君。”
“收取工商赋税其实是对的,但皇上没有想到,这几百年来,工商虽然不税,但地方盘根错节,商人之利,泰半是各种隐规取了去,获利的还是地方的官员和大士绅,派的太监自京中而出,所带随员均是小人之辈,皇上得一而地方盘剥过百,杀鸡取卵殊不可取!”
“国朝施政粗疏,学唐而不似唐,似宋而非宋,军制原本是内实外虚,土木之后变成外实内虚,太平时节也罢了,或乱世果临,则似朽木所筑楼宇,一推便倒!”
“士大夫耽于酒色玩乐,蝇营狗苟只顾自家,口称大义,实则卑污!”
孙敬亭说的顺口,平时他在灵丘时也经常议论朝政,不过总是被孙安乐喝止,也没有找到与他一起抨击朝政的同道,其实在当时来说,南方士子非议起国政来也不比孙敬亭好什么,只是北方风气闭塞保守一些,不象南方士人那么胆大敢说。
张瀚先是听着,偶尔插话,最终他笑道:“孝征,看你的模样,叫我想起南方的那些士人,比如东林党。”
“东林党?”孙敬亭面露鄙夷之色,说道:“那帮家伙,文澜莫要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
“这是为什么?”
“我说的口称大义内里卑污的便是这些人,此辈在朝则结党,非吾党则虽对亦错,是吾党则错亦对,在野则以讲学为名聚社,操持舆论,把持要挟官府,工商地利一并瓜分,吃的汤水不露,皇上派太监去各地收税,此辈与随员合作瓜分好处,再倒打一耙,将坏事均栽到太监头上,直指皇帝失德,其实他们自己又好到哪去?大义他们占了,好处一点不少,天下便宜事均是他们的,哪有这般道理!”
孙敬亭倒还真有北方士子和士大夫的风骨,就算对大明失望,对万历也是失望到了骨子里,到底还是以天下为已任,提起南方士人来,那是打心眼里瞧他们不起。
张瀚对东林党的那些烂污事也知道不少,不过明朝是病根子在里头,用句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制度问题,也不能光光怪江南士绅一个权力集团,孙敬亭的话,还是有些失之偏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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