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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别人哭嫁,流的却是自己伤感的眼泪——这是山寨中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子,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场成年礼。
眼看着曾经的闺密,初初长成,就被另外村子的陌生男人,吱呀吱呀地抬走;抬到另外一处远山荒寨,抬进那无法窥见的妻母人生——多数女孩想到自己的未来,确确乎是要一掬伤心之泪的。穷也好,富也罢,此后就是人家的人了。自个儿长大的娘家,反倒成了亲戚一般的遥远。所有那些一本正经的仪式,都像是在宣告一种决绝的分离。无论怎样的歌哭,都不可能中止这样的流放。对,就是流放,山里人说订婚,都叫已经“放人”了。
丽雯和那些女孩一样,到了早晨才现出兔子般的红眼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个旱季,泉眼的水也有些枯涸了。大家各自散去,我还有一些余醉,陪着她沿路而归。山中的路多是随着溪水环绕的,凌晨的氤氲里,哗哗声在白石上推波助澜,有着一种鲜明的欢笑。只是这样的水石呈现的喜气,反倒衬出了两个各怀心思的男女的落寞。
我略感疲惫,浑身也透着柴火气和烟酒的余腥。要踩着溪中的跳石涉水之际,我蹲下身子要洗脸。那时的山泉已然寒彻骨缝,十指捧来刚浇到脸上,便是一阵哇哇乱叫,人也顿时如闻棒喝。她哭罢的苦脸终于被我逗得破涕为笑,在寒风中笑得花枝乱颤。
我没觉得有那么好笑,嘟哝说:日马太冷了,你笑什么吗?你试试。
她还是看着我捂着嘴傻乐,并用另一只纤手指着我乱点。
我不明所以地傻看着她,等她笑完断续说:你那,呵呵呵,不洗还好,一洗整个脸都花了,哈哈哈哈。昨晚的柴烟熏的,被你一抹给抹黑了……我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只能苦笑说:唉,只能等它这样了。你也不帮我洗洗。
她终于收住笑声,一脸悲悯地说:乡干部,你都多久没洗澡了啊?
我有点脸红地说:乡政府也没地方洗,全靠老田烧一点热水,每天胡乱抹一把。
她终于低声严肃地说:趁乡民还没上街赶场,你赶紧跟我回去,好好洗个澡吧。
说完这话,她也不敢看我,转身就自个儿前行。我急忙用衣袖擦干脸——估计脸上更花了,像一个被抓的俘虏一样,狼狈不堪地跟着她逃窜。
我们回到供销社那个院子时,小街几乎还在浓雾中酣卧。
她也不管我的尴尬,自顾自地急忙在外屋的柴灶上烧水。同时从床下拖出一个大木盆,先用冷水洗刷一遍,摆在屋里空地上。然后又从衣柜里拿出新毛巾,洗脸架上取下香皂摆在木盆边。一会儿大锅的水开了,她一瓢一瓢地舀来,掺水试探温度。担心冷水兑多了,又从桌子边拿来昨天的暖瓶,将其中的热水全部倒进木盆。然后才有些羞涩地抬眼看着我说:你赶紧趁热好好洗吧,山里都是这样将就的。我去覃婶娘那里买豆浆去了。
说完她也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她,她就转身出去了。我听得一声门响,又做贼一样将里屋的门也插上,这才赶紧脱去全部衣裤,赤条条坐进了那大木盆里,被热水陡然惊出了一声怪叫。实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洗澡了。这样的坐盆方式,还是童年时候在母亲的吆喝下经常要完成的动作。
我从头到脚开始浇水梳洗,香皂的泡沫散发出一种女人身体的芳甜。闻到这样熟悉的气味,我一边搓洗自己干燥已久的皮肤,忽然就联想到丽雯那特有的味道。从体味到身体,幻想出她每天如花一般,在这个木盆里的自我浇灌,我的身体顿时焕发出那种青春的僵硬。我看见自己的“弟弟”渐渐浮出水面,探头探脑地打望着这个陌生却向往已久的香闺。我自感羞耻地力图把它按进暖流之中,不许它嚣张地跃跃欲试。它却像一个亡命越狱的囚徒一样,脸红脖子粗似的非要奔向自由。我只能无耻地看着它,赶紧打理我的全身。
她这简陋的闺房也算四壁萧然,但整洁舒适。窗台上放着一个土陶的壶,闲散地插着几枝野花。纱帐依旧笼罩在床上,被子叠成三角形放在角落。我眼睛任意逡巡,忽然就看见那墙上的相片框。她在玻璃后面难得的笑颜,似乎还透着一丝嘲讽。我与她四目相对,顿生慌张,竟有被她偷窥的自惭和难堪。
我终于手忙脚乱地焕然一新了,用她那细软的毛巾擦拭干全身,恍觉自己有着已经脱胎换骨的婴儿般的洁净。但是,面对那一盆污水,我实在是自己都不敢正视。水面覆满了白沫,周边也都沾满了泥垢。我必须赶紧趁她回来之前处理完,否则我实在无法面对她。
我正在洗刷盆子时,剥啄敲门声传来。她在门外像私奔的女人一样,悄声低唤:好了吗?我回来了。
我赶紧开门,她微笑着打量我,咬着嘴唇憋着笑,亲切地调侃:看着像是换了个人,我都认不出来了,呵呵呵。来,赶紧把豆浆喝了,趁热。
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道:哎,通体明快,呵呵,把你的盆子毛巾都弄脏了。
她信口说:那你以后赔我新的。
说完她自个儿忽然脸红了,我急忙顺杆爬着接嘴道:你要我陪,我就陪,陪你一辈子都好。
她被我撩拨得更加红晕,完全不敢直面我火辣辣的眼睛,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嗫嚅说:哪个敢要你赔吗?要赔你也赔不起,哼哼,就知道口蜜腹剑地胡说八道。
也许是自己洗心革面似的香喷喷,忽然就有了一些自信和狂妄;我抓住机会不依不饶地紧逼道:你还记得那会儿上学时,我们男生喜欢唱的那首儿歌吗?
她有些迷茫地说:哪一首啊?
我死乞白赖地哼道:赔你天,赔你地,赔到你家当女婿……她佯作生气地谴责道:你们那些男生,从小就跟痞子似的,哪个去记你们那些胡言乱语?不说这个了,快喝完豆浆回去。换好干净衣服了,把脏衣服拿来吧,整天臭烘烘的,你也好意思在乡政府办公?
我无法继续逼近,只好悻悻然地喝豆浆,咕哝说:我在办公室,就算是最干净的了,就这样你还嫌弃,哼哼。
她不再搭理我,我则做贼心虚地看着她拖干打湿了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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