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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公所的干部,家都在街上或周边乡里。到了晚上下班之后,院子里只有我和老田住着。也就是说,晚饭只有我和老田自个儿吃。中餐人多,伙食稍有一点油水,晚餐基本就是吃中午的剩菜剩饭。老田寡言少语,每天也确实很累,收拾完就回屋睡觉。他和我虽然熟络了,但基本也不巴结说话。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弹吉他、看书或打拳。
这样的日子一月下来,就不免有些厌烦。好久没收到女朋友的回信,心中更是多了惆怅。周六下班早,干部们都回家团聚了,斜阳还在山头那高悬的寨子上晾着。我在简陋室内,一脸苦相,掐掉烟头,找出一个杯子然后出门。我似乎是想起了老田说过的那个供销社,有酒,还有一个他某次酒后认为配得上我的姑娘。
我让老田准备饭菜,我要他等我回来喝酒。他看我拿着大瓷缸,就说下街头上,拐角处就是供销社,就那一处。那里有散酒卖,苞谷烤的,很纯。
街上的人,渐渐都认识了我这个城里人。和他们的土著对襟服装比,我的“港衫”和直筒小喇叭裤,显得很有些奇装异服。一街的嫂子大婶,往往在我上街的时候,会交头接耳地盯着我看。我端着大瓷缸往供销社走去的路上,似乎全镇都在观望,仿佛我是一个单刀赴死的愣头青,要去挑战一个盘丝洞似的充满了悲壮。
那一刻简直万籁俱寂,我甩落一背的目光,懵然不知地迈向下街。远远看见供销社的简陋门脸,像一个破落户一样横躺在街面上。门洞黢黑,简单的货架,各种蒙尘的日用品,没有一个顾客。似乎对乡民来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此奢侈消费的。
那个传说中的女孩,果然背对着门窈窕着身姿。她正踮着脚,努力伸手从架上取下蒙尘的一瓶白酒,仔细地擦灰。她的麻花辫随着身体的波动而摇摆,她淡蓝碎花的薄薄衬衣陈旧而合体。就算是从背地看,依旧看得出某种气质和态势,使她区别着本地的乡民。
我悄然进门,独自陶然于这样鲜有的背影,生怕惊扰了她的沉静。我又太想立即看见她的面容了,只好紧张地说:同志,打一斤酒。——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公家人,都是互称“同志”的。
在我话音之后,她忽然凝伫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似乎犹豫着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画钉在那里了。我手上的表嘀嗒嘀嗒,仿佛和心跳在赛跑一样地轰鸣在那寂静的一刻。多么漫长的一瞬,她挣扎着像从前生转世一样,艰难脱胎地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皆一脸惊讶。她如白日见鬼般惊骇,手中的酒瓶落地,一声碎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一根火柴便能点燃的空间,使得两个人不敢轻易动弹,我们刹那间陷入深深的沉默。片刻之后,我颤抖着发问——怎么会是你?丽雯!
你怎么会在这里?——转瞬她似乎已恢复沉静,故作淡然地问道。
我尽量克制住激动,说:大学毕业,县里向省里要人,分回来了,在县委,又派到乡下锻炼半年,一个月前刚来。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她有些回避似地说:你住哪儿?
我说我住乡公所。你一直没复读再考吗?
她很克制地苦笑了一下,说:山里凉气大,你刚来,多注意冷暖。
她边说边去墙角拿出扫帚,回身扫地,并无老同学重逢应有的热情。她似乎毫无惊喜,也无意深谈的漠然样子,令我突然有些失望,失望中还有一点隐隐受伤的疼痛。
我只好强装平静,也有些负气地说:谢谢,那给我来瓶酒吧。
她温婉地说:你打这散酒吧,山里人自酿的,不上头。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打酒、收钱,找我零钱的时候,她翻遍柜台下的抽屉,咕哝说还差五分钱。我说不要了,没事。她严肃地说那怎么行,然后进里屋去拿出她自己的五分钱给我。我忽然很扫兴也很落寞,无趣地道别,黯然走出了供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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