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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舱门口正对着的船舷上稳稳坐着一个人。束发,黑衣,黑色披风。在凌晨清冷而刚劲的江风吹拂中,黑色披风飘摇摆动,但那人却端坐不动。他拿着长剑,抱臂而坐,冷眼旁观舱内高澄如何调笑崔季舒,如同看戏。
高澄和崔季舒听到说话声,一起向这里看过来。船舷上的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精致浓重,一双极大的眼睛,隆鼻丰唇,微微含笑,极为英气,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跃然而出。
高澄和崔季舒显然都认出来,这人就是那天同泰寺遇险时赶在侯景派来的人之前而救了他们的人。
崔季舒想起被那锐利剑锋划破皮肤时的感觉,同时面对着一张英俊而嗜血的脸,直觉得一股阴冷的寒气自脊而上。这和他对高澄的感觉完全不同。对于世子,他只是觉得难于服侍,也是因为世子年纪小、玩心重,爱玩笑。可是世子在白刃索命的时候,尽管以一敌三,处于下风,但是没有抛下他,还是拼了命地来救他。可面前这人不同,他的阴寒包裹在和煦、优雅的微笑之中更让人不寒而栗。凭直觉,崔季舒心里认定,这人大有来头。可他为什么缠上世子,而且在这个天将破晓,世人皆睡而未醒的时候,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的楼船上?
高澄从舱中踱步而出,看着这个黑衣人,显然也知道这个人找上门来,必是不一般。睥睨而视,双目灿然,只勾起唇角似微笑非笑地道,“同泰寺一别无恙?兄又追寻至此,想来必有缘故?”
黑衣人从船舷跃下,落地无声,仍然带着那浅浅一抹成竹在胸的和煦而优雅微笑道,“不敢。关中小子游历建康,南朝尊儒重佛,我心向往之。同泰寺实属巧遇,今日也实在是因为……”他看了一眼崔季舒,“和公子一样,想钓江里的鱼。”
“好极,好极。”高澄拊掌大笑道,“你既是从关中来,这么说便是北朝魏人?”
“当真,当真。”黑衣人也大笑道,“我与公子俱是北朝魏人,又在建康相遇,实属不易。”
高澄一边大笑一边转过身去面向舱内,渐渐止了笑,他一眼看到崔季舒的剑放在榻边,看了一眼那把剑。
崔季舒何其机敏,当高澄又有意看了他一眼时,崔季舒立刻拿起剑抛向高澄,大叫道,“世子接剑。”
高澄接剑抽出,转身向着黑衣人便刺来。当真就是来取其性命的。
黑衣人也出手快如闪电,抽出剑来相抵。
两个人剑锋相对,两张面孔也不足盈尺间。
“既是魏人,为何到梁都建康?”高澄一边大力狠压过去,一边厉声问道。
“梁帝安坐数十载,南朝承平日久,公子就不想知道为什么?”黑衣人持剑使力却面不改色。
高澄一怔,显然这是他没想到的答案。但一语说中他心事,两人大笑。
“关中鲜卑竖子黑獭。”
“渤海鲜卑子娄子惠。”
两人一边大笑一边撤剑。
崔季舒看着这时而剑拔弩张,始而大笑收场的一幕,心里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
“都亭驿”既指都中亭驿,驿站也,供往来人食宿耳。一般的亭、驿往往都近于要路通道,而建康城里这所都亭驿却在鸡笼山下,黑龙湖畔。说是驿站,其实与比邻的宫苑禁地一样,也是一所园囿。
“都亭驿”的名字起的含义明白不招摇,但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园子不大,自然不能和宫苑相类,但隐于山水间,格外安静。看起来,这里也不像是普通百姓,过往客商留连之处。
驿中没有规制整齐的客舍,亭台轩馆依势布局,疏疏落落地散在山水间的各处。“青龙阁”就建在鸡笼山下的几株古松之侧。阁子不大,也不显眼,容易被人忽略。倒是青龙阁前留白大片,稍远些凿池引入黑龙湖水,池上小石桥,两侧连廊环抱,自成一体。只是廊中设了些作乐之编钟,不知是何道理。
侯景自从到建康之日起便一直在都亭驿中的青龙阁深居不出。想来也觉得自己行走怪异,髡发不从此地之风俗,以免出去招人议论。居此数日,自有人来往传递消息,倒也把建康城探解得知根知底。不出门已是放眼此地,无所不知了,渐渐胸中有了沟壑。
建康城中文气昭昭,佛气日盛,近来更因南天竺名僧达摩降临的消息而振动一时。侯景出身怀朔羯人,只知道杀伐征讨,合纵连横。文道也好,佛道也罢,对此并无兴趣。只是这一日早上忽然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了。青龙阁原本是极安静的地方,都亭驿也不似别的驿馆人流往来嘈杂连连。侯景听到人声喧闹推窗向下面看去。
江南深秋,天空明净至极。青龙阁外古松掩映,远处碧水沉沉。楼阁外面黄花遍地,秋菊开得正盛。院子正中放着极大的桌子,纸笔俱备。周围尽是些束发博带、褒衣阔袖的书生学士。
这些人有的只管挥毫落纸,有的大声争论,侯景看来却只觉得闹哄哄、乱糟糟。但是有个人站在桌子前提笔书写,势不惊人却无法让人忽视。只看到他一笔大字遒劲有力,书风刚健,霸气自在其中。闹哄哄的是另外几个人。
几个白衣书生相聚处有人发宏论曰:“善人教人以仁德,治国之首要。所以兴王道,不兴霸道。王者以仁德居之,四方远夷自然来服。霸道使之,终是压服,日久必返。”说话的人一望便知是个谦谦君子,自然是儒生一流。
“言之凿凿,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就如当今梁国,上者好佛道,以佛道教化下民,下民行善积德,日久一片清平。上者文采斐然,下必谈吐儒雅,不似蛮荒者不知何为礼法也。”附合的自然也是儒生。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上好礼,****莫敢不敬?”侯景对这些儒家腔调素来没有好感,他从不信仁德,更不信所谓礼治。刚要关上窗,忽然觉得这个正在说话的文雅胖书生有些面熟。胖书生根本不知道有人正注意他,似乎正沉醉其间,接着笑道,“梁承平日久,正是礼乐自天子出,所以民敬之,莫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得以依礼而守之,自然邦国安定,此长治久安之策。夫子者,生民未有,生民未有也。”
“崔季舒!”侯景脱口道。他悚然一惊,这胖书生不就是世子高澄的侍从参军崔季舒吗?既然他在此高谈阔论,那么高澄必定所在不远。侯景立刻隐身于窗后,一双凌厉的眼睛四处搜寻。
“礼乐自天子出,南梁邦国安定自此始然,请教,北朝又做何论?”侯景正搜寻,忽然一白衣少年排众而出带着一抹霸气的微笑问崔季舒。衣衫实在平常,简素致极,但面目之美令人不可移目。尤其一双绿眼睛,如同宝石般深邃幽暗。似乎只是数日不见,但侯景惊异于他微笑中的那一抹霸气,觉得直令人不敢逼视。侯景心里更加信任自己以往的判断:世子真的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北朝……”崔季舒的语气期期艾艾,暗自责怪自己竟一时得意忘形。自己是北朝臣子,但因家学传承总还是儒生心思。
“北朝大魏不讲仁德,”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崔季舒,“也不讲礼治,”高澄又扫了一眼众儒生,目中隐含的威仪竟令众人皆噤声倾听。
“那讲什么?”有大胆地从人群中抛出提问,又问道,“看你如此无礼,也不像南朝梁国人,你是何人?在此大胆论政?”
“北朝讲霸道,北朝讲法治,若无霸道、无法制,什么礼乐仁德,岂不都是空谈?没有威仪令四方臣服,教民仁德、制礼作乐便是自娱自乐,于社稷丝毫无益。”高澄环顾四周,他声高气足,足以震慑一方。谁都猜不透这个美少年究竟是何人。“政无人论是国家衰败之气象,在此论政有何不可?我社稷子民也,何分南北!”
侯景心里肃然,觉得这个高王未来的继位人似乎并不是他原来所认为的纨绔子弟,只知风花雪月。但他如今便霸气实足,继位后将怎么样不可一世、唯我独尊?又岂能容得下他这手握重兵的重臣?
“子惠兄何以讲霸道,施法治?”这个满是磁性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
侯景遁声一瞧,正是刚才第一个吸引了他目光的静立书写者。他已越众而入,唇边那一抹满含自信,胸有成竹的浅笑若有若无。正在这时一个黑衣家奴走到窗边,附耳在侯景耳边说了几句话,侯景这才真是悚然一惊,此刻他对外面这个人的注意已经超过了世子高澄。
外面高澄正阔声笑道,“无非武力征讨之,严刑峻法威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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