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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三骑一车径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时蒙古人铁骑所至,直至数万里外,历来大国幅员之广,无一能及。大都即后代的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国各部族的使臣、贡官,以及随员、商贾,不计其数,远者来自极西,当时总称之为色目人。张无忌等一进城门,便见街上来来往往,不少都是黄发碧眼之辈。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杨逍出手阔绰,装作富商大贾模样,要了三间上房。店小二奔走趋奉,服侍殷勤。杨逍问起大都城里的名胜古迹,谈了一会,漫不经意的问起有什么古庙寺院。
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说到西城的万安寺:“这万安寺真是好大一座丛林,寺里的三尊大铜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来,原该去见识见识。但客官们来得不巧,这半年来,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爷们,寻常人就不敢去了。”杨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碍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头,四下里一张,低声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们初来京城,说话还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爷们见了人爱打便打,爱杀便杀,见了标致的娘儿们更一把便抓进寺去。这是皇上圣旨,金口许下的。有谁敢老虎头上拍苍蝇,走到西番佛爷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势力,横行不法,欺压汉人,杨逍等知之已久,只没料到在京城中竟也这般肆无忌惮,当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说。
晚饭后各自合眼养神,等到二更时分,张无忌、杨逍、韦一笑三人从窗中跃出,向西寻去。
那万安寺楼高四层,寺后的一座十三级宝塔更老远便可望见。三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到寺前。三人绕到寺院左侧,想登上宝塔,居高临下察看寺中情势,不料离塔二十馀丈,便见塔上人影绰绰,每一层中都有人来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着。
三人一见之下,又惊又喜,此塔守卫既如此严密,少林、武当各派人众多半便囚禁在内,倒省了一番探访功夫。但敌方戒备森严,救人必定极不容易。何况空闻、空智、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等,那一个不是武功卓绝,却尽数遭擒,则对方能人之多、手段之狠,不言可喻。三人来万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卤莽从事,当下悄悄退开。
突然之间,第六层宝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执火把缓缓移动,火把从第六层亮到第五层,又从第五层亮到第四层,一路下来,到了底层后,从宝塔正门出来,走向寺去。张无忌挥了挥手,三人从旁慢慢欺近。万安寺后院一株株古树参天,三人以大树作掩蔽,一听有风声响动,便即奔前数丈。三人轻功虽高,却也恐为人察觉,须得乘着风动落叶之声,才敢移步。
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是十馀名黄袍男子,手中各执兵刃,押着一个宽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转头,张无忌看得明白,正是昆仑派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登时心中一凛:“果然连何先生也在此处。”
眼见一干人进了万安寺后门,三人等了片刻,见四下确实无人,才从后门中闪身而入。那寺院房舍众多,规模几和少林寺相彷佛,见中间一座大殿的长窗内灯火明亮,料得何太冲是给押到了该处。三人闪身而前,到了殿外。张无忌伏在地下,从长窗下截缝隙中向殿内张望。杨逍和韦一笑分列左右把风守卫。他三人虽艺高胆大,此刻深入龙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长窗缝隙什细,张无忌只见到何太冲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却无法瞧见。只听何太冲气冲冲的道:“我既堕奸计,落入你们手中,要杀要剐,一言而决。你们逼我做朝廷鹰犬,那是万万不能,便再说上三年五载,也白费唇舌。”张无忌暗暗点头,心想:“这何先生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大关头上却把持得定,不失为一派掌门的气概。”
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执不化,主人也不勉强,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冲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齐斩断,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说一遍,你如胜得了我们这里三人,立时放你出去。如若败了,便斩断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问你降也不降。”何太冲道:“我已断了两根手指,再断一根,又有何妨?拿剑来!”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齐断之后,再来投降,我们也不要你这废物了。拿剑给他!摩诃巴思,你跟他练练!”另一个粗壮的声音应道:“是!”
张无忌手指尖暗运神功,轻轻将缝隙稍为挖大,只见何太冲手持一柄木剑,剑头包着布,既软且钝,不能伤人,对面则是个高大番僧,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柄青光闪闪的纯钢戒刀。两人兵刃利钝悬殊,几乎不用比试,一见便分胜负。但何太冲毫不气馁,木剑轻晃,说道:“请!”唰的一剑,去势凌厉,昆仑剑法果有独到之秘。那番僧摩诃巴思身裁魁梧,行动却什敏捷,一柄戒刀使将开来,刀刀斩向何太冲要害。张无忌只看了数招,便即暗惊:“怎地何先生脚步虚浮,气息不匀,竟似内力全然失却了?”
何太冲剑法虽精,内力却似和常人相去不远,剑招上的凌厉威力全然施展不出,不过那番僧的武功实逊他两筹,几次猛攻而前,总是给何太冲以精妙招术反得先机。拆到五十馀招后,何太冲喝一声:“着!”一剑东劈西转,斜回而前,托的一声轻响,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若他手中持的是寻常利剑,又或内力不失,剑锋早透肌而入。
只听那冷冷的声音说道:“摩诃巴思退!温卧儿上!”张无忌向声音来处看去,见说话之人脸上有如罩着一层黑烟,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胡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负手而立,双目半睁半闭,似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再向前看,见一张铺着锦缎的矮几上踏着一双脚,脚上穿一对鹅黄色女装缎鞋,鞋头上各缀一颗明珠。这对脚脚掌纤美,踝骨浑圆,张无忌想像起来,正是当日绿柳庄中自己曾捉过在手的赵敏的双足。他在武当山和她相见,全以敌人相待,但此时见了这一对踏在锦凳上的纤足,回想当时纤足在手的情景感觉,忍不住面红耳赤,心跳加剧。
但见赵敏的右足轻轻点动,料想她正全神贯注的观看何太冲和温卧儿比武。约莫一盏茶时分,何太冲叫声:“着!”赵敏的右足在锦凳上一登,温卧儿又败下阵来。那黑脸的玄冥老人说道:“温卧儿退,黑林钵夫上。”
张无忌听到何太冲气息粗重,想必他连战二人,已然十分吃力。片刻间剧斗又起,那黑林钵夫是个粗壮大汉,使的是根长大沉重的铁杖,使开来风声满殿,殿上烛火为风势激得忽明忽暗,烛影犹似天上浮云,一片片的在赵敏脚上掠过。蓦地里眼前一黑,殿右几枝红烛齐为铁杖鼓起的疾风吹熄,喀的一响,木剑断折。何太冲一声长叹,抛剑在地,这场比拚终于输了。
玄冥老人道:“铁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冲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内力若在,这番僧焉是我对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斩下他左手无名指,送回塔去。”
张无忌回过头来,杨逍向他摇了摇手,意思显然是说:“此刻冲进殿去救人,不免误了大事。”但听得殿中断指、敷药、止血、裹伤,何太冲什为硬气,竟一声也没哼。那群黄衣人手执火把,将他送回高塔囚禁。张无忌等缩身在墙角之后,火光下见何太冲脸如白纸,咬牙切齿,神色愤怒。
一行人走远后,忽听得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说道:“鹿杖先生,昆仑派的剑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诃巴思那一招,先是左边这么一劈,右边这么一转······”张无忌又凑眼去瞧,见说话的正是赵敏。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殿中,手提一柄黄杨木剑,照着何太冲的剑法使了起来。番僧摩诃巴思手舞双刀,跟她喂招。
那黑脸的玄冥老人便是赵敏称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赞道:“主人当真聪明之至,这招使得分毫不错。”赵敏练了一次又练一次,每次都是将剑尖戳到摩诃巴思腋下,剑虽是木制,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颇为疼痛。摩诃巴思却聚精会神的跟她喂招,拆到这一招时,依然露出腋下破绽,让她来戳,全无半点闪避或怨怼之意。她练熟了这几招,又叫温卧儿出来,再试何太冲如何击败他的剑法。
张无忌已瞧得明白,原来赵敏将各派高手囚禁此处,使药物抑住各人内力,逼迫他们投降朝廷。众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与之相斗,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学各门各派的精妙招数,用心既毒,计谋又恶,当真异想天开。
跟着赵敏和黑林钵夫喂招,使到最后数招时有些迟疑,问道:“鹿杖先生,是这样的么?”鹿杖客沉吟不答,转头道:“鹤兄弟,你瞧清楚了没有?”左首角落里一个声音道:“苦大师一定记得更清楚。”赵敏笑道:“苦大师,劳你的驾,请来指点一下。”
只见右首走过来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身裁魁伟,满面横七竖八的都是刀疤,本来相貌已全不可辨。他头发作黄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发,接过赵敏手中木剑,唰唰唰唰数剑,便向黑林钵夫攻去,使的竟是极精纯的昆仑派剑法。
这个给称为“苦大师”的头陀模仿何太冲剑招,也丝毫不使内力,那黑林钵夫却全力施为,斗到酣处,他挥杖横扫,殿右熄后点亮了的红烛突又齐灭。何太冲在这一招上无可闪避,迫得以木剑硬挡铁杖,这才折剑落败,但那苦头陀的木剑方位陡转,轻飘飘的削出,犹似轻燕掠过水面、贴着铁杖削了上去。
黑林钵夫握杖的手指给木剑削中,虎口处穴道酸麻,登时拿揑不住,当的一声,铁杖落地,撞得青砖砖屑纷飞。
黑林钵夫满脸通红,心知这木剑若是换了利剑,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断,向苦头陀躬身道:“苦大师,拜服!”俯身拾起铁杖。苦头陀双手托着木剑,交给赵敏。
赵敏笑道:“苦大师,最后一招精妙绝伦,也是昆仑派的剑法么?”苦头陀摇了摇头。赵敏又道;“难怪何太冲不会。苦大师,你教教我。”苦头陀空手比剑。赵敏持剑照做。练到第三次时,苦头陀行动如电,剑招已快得不可思议,赵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剑招虽然慢了,仍依模依样,丝毫不爽。苦头陀翻过身来,双手向前一送,停着就此不动。张无忌暗暗喝一声采:“好,高明之极!”
赵敏一时却不明白,侧头看着苦头陀的姿势,想了一想,便即领悟,说道:“啊,苦大师,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击在我臂上。这一招如何化解?”只见苦头陀反手做个姿势,抓住铁杖,左足飞出,头一抬,显已夺过敌人铁杖,同时将人踢飞。这几下似拙实巧,乃是极刚猛的外门功夫。赵敏笑道:“好师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娇又媚。
张无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内力不够,这一招是学不来的。可是你这么求人,实教人难以相拒,倘若向我相求,我可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苦头陀做了两个手势,正是示意:“你内力不够,没法子学。”转身走开,不再理她。
张无忌寻思:“这苦头陀武功之强,似不下于玄冥二老,虽不知内力如何,但他招数神妙,大是劲敌。他只打手势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可是耳朵却又不聋。赵姑娘对他颇见礼遇,此人定是大有来头。”
赵敏见苦头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气,说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来。”过不多时,唐文亮给押着进殿。鹿杖客又派了三个人和他过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亏,空手比掌,先胜两场,到第三场上,对手催动内力,唐文亮无可与抗,亦给斩去了一根手指。
这一次赵敏练招,由鹿杖客在旁指点。张无忌此时已瞧出端倪,赵敏显是内力不足,情知难以速成,便想尽学各家门派招式之所长,俾成一代高手;心想这条路子原亦可行,招数练到极精之时,大可补功力之不足。
赵敏练过掌法,说道:“叫灭绝老尼来!”一名黄衣人禀道:“灭绝老尼已绝食五天,今日仍倔强异常,不肯奉命。”赵敏笑道:“饿死了她也罢!唔,叫峨嵋派那个小姑娘周芷若来。”手下人答应了,转身出殿。
张无忌对周芷若当年在汉水舟中殷勤照料之意,常怀感激。在光明顶上,周芷若曾指点他易数方位之法,由此得以抵挡华山、昆仑两派的刀剑联手,其后刺他一剑,那是奉了师父严令,不得不遵,而她剑势偏了,显是有意容情。这时听赵敏吩咐带她前来,不禁心头一震。
过了片刻,一群黄衣人押着周芷若进殿。张无忌见她清丽如昔,只比在光明顶之时略现憔悴,虽身处敌人掌握,仍泰然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问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剑,赵敏道:“周姑娘,你这么年轻,已是峨嵋派及门高弟,着实令人生羡。听说你是灭绝师太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剑招绝学,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师武功博大精深,说到传她老人家剑招绝学,小女子年轻学浅,可差得远了。”赵敏笑道:“这里的规矩,只要谁能胜得我们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门,再没丝毫留难。尊师何以这般崖岸自高,不屑跟我们切磋一下武学?”
周芷若道:“家师是宁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门,岂肯在你们手下苟且求生?你说得不错,家师确是瞧不起卑鄙阴毒的小人,不屑跟你们动手过招。”赵敏竟不生气,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什么主见?师父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赵敏道:“尊师叫你也不要跟我们动手,是不是?那为了什么?”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剑法,虽不能说是什么了不起的绝学,终究是中原正大门派的武功,不能让番邦胡虏的无耻之徒偷学了去。”她说话神态斯斯文文,但言辞锋利,丝毫不留情面。
赵敏一怔,没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会给灭绝师太舷了,听周芷若左一句“阴毒小人”,右一句“无耻之徒”,忍不住有气,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执在手中,说道:“你师父骂我们是无耻之徒。好!我倒要请教,这口倚天剑明明是我家家传之宝,怎地会给峨嵋派偷盗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剑和屠龙刀,向来是中原武林中的两大利器,从没听说跟番邦女子有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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