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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天亮时分,不知怎的迷迷蒙蒙地做起梦来,一时好似望见那突厥首领遥遥地向她驰来,一时又见荒原中满地干枯的人手伸出地面,仓皇中她强烈且执着地盼等着那位粟特郎将,执拗地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便会来解救。
忽然一阵清冽的空气直灌入口鼻中,意识一点点回复到脑中,风灵未睁开眼便能感觉到内室已十分敞亮,此地白日里光照极强,也辨不出个时辰来。隐隐约约听见屋外有细碎的说话声,凝神再一听,是这宅子里管事家的女儿阿幺,正同她阿母絮絮叨叨说着话。
风灵睁开眼睛适应了一阵强烈的光线,将着间整两年未来过的屋子看了一圈,床榻内设倒未见有变化,睡榻前莲枝大团花饰连珠边纹的帷幔,还是往昔阿母亲手选定挂上的,色泽依旧簇亮,地下新铺了大片的白色羊毛毡毯,一双亮色丝履散放在羊毛毡上。
“阿幺。”自水汽丰沛的江南乍到了这极旱之地,风灵的嗓子眼干得发痒,一开口便觉撕痛。
阿幺倒是个耳聪目明的,听得她唤,忙推门进屋,笑道:“可是醒了,大娘这一觉好睡。”
风灵一怔,阿幺的年纪比她还小了两岁,上一回见她不过是个扎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两年光景,已然及笄,几条编得密密的发辫垂在肩膀两侧,余发在头顶结了个简单的小螺髻,随意绾了支胡杨木的簪子,打扮得半唐半胡,不伦不类。
阿幺笑眯眯地摊开手,递上一柄铜钥匙,“康家阿郎一早就来过,说是昨夜货已入库,让大娘只管放心。”
风灵接过铜钥,转身在榻内的暗格中收了,顺手取过一袭簇新的胡袍,正要穿上,阿幺却按下她的手,“大娘今日还是换件衣裳吧。”
“一会儿梳洗了好往大市上去,这袍子如何穿不得?”风灵疑道。
阿幺仍是满脸的笑意,一面拧了一条温热的帛帕递予她净面,“康家阿郎还说,今日正午,索家要摆接风筵席,一来索阿郎要替新到的都尉接风,二来听闻大娘接替了顾家在西面的买卖,柳夫人也要借机凑个趣儿,置一席酒水相贺呢。”
“什么都尉?沙州向来只有刺史,何时又有了劳什子的都尉?”风灵净了面,在一面硕大的双鸾飞马镜前坐下,从一只秘色小瓷罐中抠了稍许桃花面脂匀在脸上,鼓着腮帮子问道。
“这婢子倒不甚清楚,只听阿爹提过,沙州撤刺史换置了折冲府,遣了位折冲都尉来,治所便在咱们敦煌城,阿爹说怕是不久要用兵,故朝廷才有这么一举。”阿幺嘴上一面回话,手上的活也未见丝毫怠慢,已用篦子将风灵的头发篦顺,“大娘瞧着梳个什么发式好?”
风灵从那什么折冲府都尉的一团疑云中回过神来,从铜镜中望了望阿幺极认真的神色,不禁弯起眼睛嬉笑开来,“往年小的时候,从不听你在我跟前称‘婢子’,怎的两年不见,反倒生分了?”
阿幺微微红了脸,“以往年幼不晓事,而今都大了,大娘又接了家里的买卖,纵是顾夫人和善不提,咱们这些家人,总要讲些规矩才是。”
风灵伸手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好没意思,你怎也学得开口闭口规矩的,我向来最憎那些,阿母也不是个爱拿捏规矩的,你却是向哪一个学来的?”
阿幺为难地张了张口,接不上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是你阿爹的主意。”风灵撇嘴道:“我且问你,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阿爹的?”
阿幺犹豫了一息,嗫嚅道:“阿爹说我将来是要跟着大娘的,自然,自然万事皆要顺服大娘的。”
“这便结了。既是要听我的,自此往后,再不许称什么‘婢子’,咱们还和小时候一般的称呼,可记住了?”阿幺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她身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里头却是暗暗庆幸,顾家统共只这一个女儿,又富贵得紧,先时还忧心她骄纵蛮横难服侍,这么看来,这些年她的性子还和儿时一般,不曾变过。
风灵向来不喜中正有礼的那套规矩,托腮望着阿幺谨小慎微的眉目,只觉好生无趣,打定主意日后不论花多少工夫,都要将她刻板胆小的性子抝过来些,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如同嚼蜡。
风灵怔着,阿幺也不敢行动,垂着手默立在一旁。
风灵无奈,伸手晃了晃她的身子,“不是说要梳髻么。”阿幺这才忙手忙脚地重新摆弄起她的发丝来。
“便梳个灵蛇髻,配上我那支犀角含翠的双股簪子。索家相请,咱们也不好失礼,自是要盛装赴约。”说着她回头将阿幺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你这身未免失礼,也该妆扮起来才是。”她想起索家那位争强好胜得连身边婢子也要攀比一番的嫡女,揣着些促狭,翘了翘唇角。
阿幺毕竟是年少女儿家,初见当家大娘子的局促,在风灵全没正经的笑闹中一点点消散。
两人嘻嘻闹闹地直妆扮至正午,阿幺的阿爹在门外催了两遍出门,风灵方起身,命阿幺将她自江都带来桃花面脂拿了十来罐,收在随身的囊袋中,施施然地出了门。
“大娘吩咐下的那几匹织锦皆备妥……”阿幺阿爹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的女儿一副正经小娘子的气派从屋内走出,一时怔忪起来,忘了将话说全。风灵端起脸正色道:“金伯莫怪,阿幺既随了我,往后断是不能在人前失仪,出门见客少不得要头面齐整。”
金伯哪里还能回出什么话来,只会连连点头。风灵与阿幺对望一眼,两人忍着笑,低头快步走下院子。
这宅子并不十分大,不过是安平坊内三个横向一字排开的回字形小院落合成,风灵所居的是最靠内坊的一进,外头瞧着矮墙平房毫不起眼,内里却一应布置陈设精巧讲究,另两进,正中小些的是用作会客商谈,后巷的那进最大,用以安置家奴部曲。
车马牲口皆在大院一侧的棚屋,风灵一路穿行而过,登上备好的马车,便朝着城东大宅聚集的永宁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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