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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走了,看着他还依然挺拔的背景,寒洲想,不知道腰斩的时候选的是哪个部位?一个人,无论活得多么轰轰烈烈,不得善终,终究是遗憾的。据说,他临刑时依然从容,和儿子谈起了他们曾经一起牵着大黄狗去抓野兔的趣事。
一个人当他只能靠抓野兔为生的时候,他一定羡慕钟鸣鼎食的生活,就像李斯当年看守仓库,看到仓库里的老鼠过得比厕所里的老鼠过得好,就要为自己选择一个好环境,努力地向上攀爬,可当他终于身居高位,还是有一些不满足,还是有一些担心,那就要想尽办法、使尽手段。最后,人生就像那只被逼迫的兔子,不停地跑,为可见的利益跑,为未来的危险跑,跑了一生,倒下了,什么也没有得到。
自己也是那只兔子,以为爱情危险,就躲着爱情,以为婚姻安全,就追逐婚姻,藏来躲去,还是什么也没落下,伤人伤已而已。
所以,今天落到这个连牙膏都没有的时代,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对,就是上帝对她的惩罚。
书房的工作并不多,每天寒洲去看一眼,有活儿就抄一会儿,没活儿就走人。她不愿意和李斯一起办公,但又不能把那些文件拿出小院,只好坐在另一间屋子抄写。这期间有人送了一套桌椅过来,说是胡家专门为小寒姑娘做的。这帮了她的大忙,也让她非常感动。
听豆腐店的伙计讲,胡七已经和他的驼队出发了。
其实胡七是个好男人,如果她没有以前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她肯定抵抗不住胡七的一番深情。从内心讲,如果她能接受他,他的那两个老婆也都不是问题。真的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看不到那么多的,不爱,就有很多的借口。
寒洲不知道她的那些记忆会存在多久?是存在着便无法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还是存在着仍然可以拥有一段新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不知道她的明天在哪里?就这样一餐一餐地过下去吗?
空闲太多,寒洲就想把制陶的事情再拣起来。去了三闾巷一趟,发现那已缺不在了,说是出了远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寒洲想,不会去探矿了吧?他那个人对这些事可是充满热情的。
陶器店里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听说她叫小寒,非常热情,说儿子交待过,如果有一位小寒姑娘来学制陶就把她留下,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寒洲很高兴,就让已缺父亲给她指定一位师傅,跟着做。已缺父亲说,那就跟着他好了,他是这里最好的师傅。他这么热情,寒洲想,人家是不是把她当儿媳妇接待了?
制陶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一团泥揉过来摔过去,像活面一样,觉得它已经很筋道了,就把它摔在轮车上,借旋转之力,用双手将泥拉成器坯。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泥巴很凉,做了一会儿,觉得要凉到骨头里了,才做成了一个。
寒洲拿自己做的那个碗的坯子和他人做的碗比比,觉得也是挺好的,这让她信心倍增。但这只是个半成品,需要放置在阳光下面干燥,干到六七成还有一道利坯的程序,就是用一把刮刀随着旋转的力量让它更加平滑整齐。然后才是上釉,再然后才是烧造。
寒洲跟在应人师傅,也就是已缺父亲之后,一起看了看其他程序。她觉得有一道程序可以让她的日子更加有趣。那就是上釉之前的刻画。本来,这个时候的颜料非常单调,寒洲总担心找不到相应的矿物,但如果仅仅是刻画就简单多了。那刻画的师傅心很静,低着头,任谁在旁边看也不受打扰。他刻的是一些弯曲的线条,重叠起来有些波浪的感觉,然后再错行重叠,一组之后,再错行,如此下去,直到接上第一组的波浪。线条的长短全凭感觉,有一组或一根线条错了,这个碗也就毁了。
看完了大部分流程,寒洲觉得以前她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一件美丽的工艺品的产生不光要有上好的坯料、釉料和颜料,还要有个好的手艺。没有这手上的功夫,粗坯做不好,修坯做不好,涂釉做不好,再好看的颜料都是白搭。还有火工的事情,她一窍不通,只说1300度、1500度可以达到什么效果,问题是怎么达到这么高的温度呢?到底温度怎么控制,烟道和火道怎么留,想起来不是一般茫然。
想起已缺被她鼓动的小脸通红的样子,寒洲心里对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下。吹牛不上税,果然如此。
但事情已经开始了,现在喊刹车好像不大好,我要不要在这陶器店里为中国陶瓷事业奋斗终生呢?孔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话很慷慨激昂,但是我不是“士”,也不想实现“仁”,我只是上帝在操作过程中出现的一个小错误,我想认真地试一试,但并不想“死而后已”。
寒洲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决定还是认真的试一试,做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反正胜利指标是她自己定的,做不成青花瓷、釉里红也没有人知道,至于粉彩、斗彩也是如此。
在三闾巷的豆腐店里吃了一份煎饼套餐,想了想,觉得万里长征还得迈开第一步,就像这豆腐店,一个主意冒出来,一片生意兴起来。
她的第一步是找药店。
在寒洲意识里,中国人是靠天吃饭解决得最好的族群。你看非洲人,多好的自然条件(沙漠地区除外),直到现在,有的人得了一份煎蛋就高兴得跳一早上的舞,快乐指数很高,但他们只顾着快乐地跳舞,几千年了,生活变化也不大。中国人不一样,一样一样的尝试,前仆后继,不知死了多少人,中医药事业发展起来了,就是这么大胆、就是这么顽强。想起以前女儿讲的一个小段子:李时珍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答案是,此药有毒!
所以要找到适合的陶瓷颜料,寒洲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奔中药店。矿物入药是中国人的首创,那里一定不会让她空手而归。
找了一家店,她找到了赭石,又找了一家店,她找到了朱砂和雄黄。
很累,也很有成就感。她相信,再这么找下去,她会找到更多。如果能找到更多,她就想办法把它们这些原生的矿物制成膏状,然后在洁白的器物上描绘丹青。
这美好的相像让她激动得心潮澎湃,心中想起一句话来: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她热泪还没盈眶的时候,她想到了科研经费不足的问题。她从胡家搬出来,并没有说股份怎么办,但她曾经和胡七说过,如果她对做豆腐没兴趣了,她会离开,事实上她早就没兴趣了,如今人也离开了,如果她非要从豆腐店的利润里继续拿钱,好像也说得过去。但是呢,女子一言也是驷马难追,总不能自己先把自己看扁了。
相对的,李斯就做得不对了,她一堂堂知识分子给相府打工,怎么能糊里糊涂地就用人呢?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
转着这个心思,寒洲回到了相府。路上,她买了一群可爱的小鸡。她要让相府鸡犬不宁,主动意识到她这个抄书的女子生活艰难。
当然,她寂寞的生活也需要增添些生趣。
李斯的书房里,老邓正在给老爷做汇报。
“老爷,小寒姑娘她今天去了三闾巷的陶器店,在那儿一直呆到晌午,然后她到旁边的胡记豆腐店里吃了煎饼和豆浆,再然后就转了几家药店,问过了药工,她买了朱砂和雄黄,还有——,还有赭石。在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一群小鸡。”
李斯听了沉默不语。从他觉得小寒是个异类那天起,他就让老邓派人跟着她。自从胡家让人给小寒送来一套桌椅,他对胡家的感觉就变了,觉得他们很有人情。相反的,人家对她那么好,小寒还要搬出来,这就显得不近人情。他把小寒要过来,一来确实有文字的工作要人帮忙,二来,确实想让她脱离那个商人之家,毕竟对于一个出身不错的读书人,家里没有几本书,日子想来是无聊的。而且当时他认定是那胡七干扰了小寒的生活,迫使她不得不离开以保护自己。但现在看来,胡七只是一往情深,离开了,仍然想让她过得好。
他也对小寒关切,如果她是个没心没肺、没恩没义的人,他的好就变得很可笑了。
现在,她买了鸡,也买了雄黄和朱砂,这是要给人吃呢,还是给鸡吃呢?
好在她是自己开伙,倒是不用担心不好的事情发生。
“邓子,让人继续跟着她,有危险当然要保护,毕竟是我们家的人。所有的事情还是要记下来。另外——,另外,孩子们这几天就不要过去了,告诉小武子,就说是爷爷的命令。”
“嗯,老爷,我这就告诉去。”老邓躬了躬身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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