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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惜见出了大门,立了一阵,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明千霜,后又担心明千霜寻短见,径往人少之处去,不多时遇一条河,她索性便沿河而走。行了许久,不知到了何处,竟是她自己也走迷了。
河堤两岸立着长溜的秃柳,河中漂着未流净的柳叶,她养父便姓柳,这时见了这些柳树,她便又想起养父来。想起养父也是被毒针陨害,如今明千霜也是,她竟把两事想到一块儿去,只为这些身伤命苦之人哀叹。
便如此胡思,不觉行远,那河岔出一道来,一流往东,一泻向西,柳惜见见西边河道要静些,便折向西行去。渐入幽处,河道愈窄,两岸人家也多起来,户户门前都是新红的春联,道上不时有路人行往。见这里是人居之地,柳惜见暗悔寻错了地儿。只是已走得远了,退回去亦是费时,索性便前行,前头人却更多起来,心中暗道:“世上哪里有真的无人之地呢。”
便如此漫行,不知过了多久,远远见得一座青石桥,桥下泊着艘小船,桥不远处生有一大株柏树,树下几个孩童玩耍。柳惜见一路过去,至桥边时,一小男孩把个藤球踢到柳惜见身上,柳惜见捡了球拿着,也不还他,瞧他要怎样。
那小男孩怕柳惜见叱骂,不敢上来要,催着身旁另一个小女孩来要球。那小女孩冲那小男孩刮一刮脸,道:“胆小鬼。”便到柳惜见身前来,道:“姐姐,打疼你了没有。”
柳惜见道:“自然疼了。”
那小女孩道:“对不住,咱们没踢得好这球。”
柳惜见一笑,将那藤球还了她,小女孩接过,道:“谢姐姐。”她掂了掂手中球,道:“这球今日可打了两个人了,可别再打了别的人才好。”说着,那小女孩回头去同那把球踢到柳惜见身上的男孩说道:“都是你踢得不好,这才打了许多人。”
那男孩觉失了面子,涨红了脸,说道:“那怪球不好,才打了人,不怪我。”
小女孩道:“你净会怪别人,那怎么别人踢球不会打到那么多人呀。”
柳惜见道:“那么多人,球还打了谁呀?”
小女孩道:“过路人,是个大哥哥,不过那人被打什么也没说连看我们也没看便走了。”
柳惜见一听,忙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
小女孩道:“高高的,瘦瘦的,好像生病的样子。”
柳惜见心头一动,又忙问了那人的服色着装,听着说来,正像是明千霜,她问过那人的去向,便即追去。行了有两里路远,终于得在河边的一八角亭中见到明千霜。亭中只他一人,只见他倚柱而坐,翘着一只脚,瞧着河面出神。
见着人,柳惜见松了口气,便寻了一地远远立着,瞧着亭中之人,心中只想着生死二字,那些逝去亲友的形影一一又在她脑中闪动,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两人便这么相隔八九丈坐着,无一人起身来走半步。时至夜幕,明千霜方起身而行,柳惜见远远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道道街巷,周遭景物全是不识得的,明千霜此刻心绪沉沉惝恍迷离,是任意而至,也不论身在何处了。
柳惜见却留心四面,暗暗记着道路。天渐渐黑下,大街上有的地方亮了灯笼,有的便是漆黑一片,目光难以远及,柳惜见又怕跟丢了他,离明千霜近了许多。
明千霜此际灰心丧意,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跟着。他本便处病中,不饮不食行到这时体力难支,双足虚软无力,难走得动道。
柳惜见在后瞧着,见他脚步虚浮,走上前去,扶稳他身。明千霜抬头一看,见是柳惜见,问道:“你怎么来了。”
柳惜见道:“回去吧。”
明千霜点点头,只是走了这多时候,又都有过失神时刻,两人均已认不出来时路,柳惜见就近打门,连问了几户人家,得知自己家的路向,这才与明千霜一同回去。
到得家中时,青松、清溪、君竹三人全在庭中等他二人,几人饭也没心思吃,见他两个回来,这才摆了饭出来。
明千霜虽饿,却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便回房睡去了,因想起张相日间的话,向生之心俱灭,清溪端去给他的汤药,他一点也不曾喝,全倒在痰盂之中。青松与柳惜见去看过他两回,他只装作没事,混了过去。各人走后,他也只闭目静息,他原想今夜会睡不着,但这一日他实是劳心困神,渐渐地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那一面的柳惜见,却是真的百思缠身,难以入睡。她又怕明千霜寻短见,时时留神听着明千霜屋中动静,又思量之后如何行事,一个个念头飞来,哪里睡得着。因还有心给常泽禀报近日来之事,这时睡不着,她索性起来给常泽写了封长信。
信中尽诉出离胶州后各事,只是到了明千霜寿限这一节,总觉如何措辞都不妥当,愈写心中愈乱,提笔写下不久,又抓起信纸来撕了,不多时,那桌上又是一个个纸团,又是一张张纸片,最后她看着满桌狼藉,心中想着的都是一个大好男儿便要消亡,不觉泪下。那信纸上,已落下一滴滴的墨点,柳惜见将笔放下,又复想起风云簿上,有“但天公恶”“青天无情”“薄命英侠”等语,不由得便思及日后明千霜的簿页上也是相类评文,长叹一气,靠身在那椅背上,说道:“原来,人真是会有这样恨天怨地的时候。”此刻,她方觉出篆录人对风云簿中那一个个早逝魂灵的惋惜悲叹是何等样的。
良久良久,案前的烛花爆了个轻响,柳惜见这才重坐正了身,将那沾了墨点的信纸揭开扔到一旁,低眸才要提笔时,见底下信纸也被墨污损,又将两张信纸抓了起来捏了一个纸团掷到一堆废纸中,这才落笔写道:“张相诊断,明师兄尚余四五年之寿。”
她抬头想了一想,又在其后添道:“师父,弟子来寻张相,可是有误?”写罢,将笔往笔架上一搁,便伏首案上。
不写了,再写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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