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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楹摇着扇子说:“常年的驻守丰台,原先是戈什哈,后来升的都统,在制台手底下管钱粮军饷。”
锦书笑道:“这缺儿不赖,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儿吧?”
宝楹嗯了声,“可不是么,万岁爷何等的精明,朝廷户部和外放官员,但凡和银子钱有关的,自然都是家生家养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宝楹道:“有个娘,还有三个姨娘,只是没兄弟姐妹。”锦书正疑惑,她接茬解说道,“我也不瞒你,我爸爸不生养,几个姨姨都是白做样子。我娘前头嫁过人的,我跟着我娘进的董家,跟了后爸爸的姓儿。”她又叹息,“女人一辈子多苦啊,乱世里头死了男人,带个孩子不好养活,只好改嫁。我那后爸爸没别的毛病,好喝个酒,酒量又不济,吃醉了在外头是个闷葫芦,回了家撒气骂人,前抄一千年后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孙子问候个遍。你没见过那样的,满眼的血丝儿,嘴里喷着酒气,叉腰往院里一站,夜叉星似的吓吓人。我没进宫前想,往后一定不能嫁这样的男人,没法儿过日子。现在出了阁,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这个结局。”
世事无常,两人十几岁的女孩儿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觉日影西移了。
夏天昼长夜短,东二长街上的梆子“托托”地敲起来,宝楹这才发现到了后蹬儿了,忙起身告辞,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景阳宫去了。
李玉贵垂手进养心门,边走边想,太惨了!太惨了!好好的太子爷啊,全完了!打小儿看着长大的,老辈子上捧着含着都嫌不够,如今成了那样儿,身子骨又弱,在寺院里吃斋念佛,撞钟敲木鱼,哪里受得住哟!
他抓着袖子抹眼泪,嗓子里卡了团棉花似的难受。上了偏殿前头的台阶走到廊庑下,明纱的宫灯照着,脸色蜡黄蜡黄的。
敬事房马六儿迎上来,哈腰道:“谙达差办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儿去了?”
李玉贵只顾摇头,“甭问,上头不叫说的,你听了落不着好儿。”
马六儿一脸哀容,全没了平时油嘴滑舌的劲头,给他扫了扫肩上灰土,一味地叹气。
“可怜见儿的……”李玉贵说着,猛收住了嘴,朝殿里看了看,“爷在哪儿?”
马六儿道:“在梅坞里头。这两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说话,整天埋头批折子,有时候对着笔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贵歪着脑袋琢磨,到底是嫡亲的父子啊,太子现下这么个结局,万岁爷嘴上不说,心里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爷俩没有同时瞧上了一个姑娘,或者里头有一个肯谦让,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局面。怪只怪两个人脾气太像,都是要足了强,太子羽翼又未丰,最后一败涂地是必然的。
儿子没了,做老子的哪个不抱憾心疼?太子虽保住一条命,这样活着也和死了无异,今生今世只怕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了。
“国舅爷和豫亲王怎么处置了?”李玉贵悄声问,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办了没有?”
马六儿踮起脚尖在李玉贵耳边说:“那二位暗地里已经办了,对外只说是暴毙,还叫家里发丧搭灵棚呢!万岁爷想得周全,太子爷这件事要压下来,就不能往外头传,实情只有军机处几位章京知道,绝泄露不出去。太子府上也操办了丧事,昭告天下太子染天花薨了,也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是啊,皇帝在庄亲王出发前吩咐过“脸面要紧”,既然要保太子的命,怎么好给勒泰和展迟定罪?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罪同荣,那两个上菜市口,太子还能活吗?
李玉贵往坤宁宫方向指了指,“那位现如今怎么发落?废还是不废?”
马六儿拢着马蹄袖说:“听说太皇太后发了话,不叫废呢!说废后是震动朝野、惊慌天下的大事,皇帝要颁废后召书,须得拿出母德不淑的凭证,否则就是无妄之怒,有碍圣德高明。”
又是瞧着太子爷,皇后助纣为虐原本是最堂皇的罪名儿,现在碍于太子,终究不好处置。
李玉贵点了点头,“还是住坤宁宫?暗里是怎么开发的?”
马六儿咳嗽一声,一五一十的交代,“万岁爷朝上告诸臣工,皇后因着太子爷薨逝伤了心脉,病体要静静颐养,昨儿巳正牌送到园子里去了,这回大约是要‘养病’养到死了。”顿了顿复又道,“谨主子那儿倒安静,老祖宗没发话儿,可皇太后那里不能饶。您瞧着吧,按了葫芦起来瓢,横竖有会子折腾的。”
李玉贵凑近了问:“万岁爷怎么个意思?两个人还恁么僵着?”
马六儿说:“万岁爷哪儿能放得下!我估摸是太子爷这头的事儿没了,心思也游移,这两天光打发人去瞧,自己并没有走宫。”
李玉贵哦了声,歪头站在滴水下走神儿。长满寿从“中正仁和”里头出来,看见他忙上来打千儿,大松了一口气道:“总管您可回来了,这上差当得,我腔子里直发紧!您回来了我就超生了。怎么在这儿站着?还不进去回万岁爷?”
李玉贵边走边说:“三天没在,总要找知情的人问清楚,回头主子爷有话,不至于一头的雾水。”言罢过了穿堂进西耳殿。
梅坞是纳凉的好所在,穿堂门大开,和槛窗外的风对流,大夏天都是极舒适的。皇帝伫立在玻璃屉窗前,背着手朝西围房院里看,风吹起了紫金冠上的丝绦,纷纷扬扬的飘荡,落寞而孤寂。
李玉贵喉头微哽,平了平心绪甩袖泥首行礼,“奴才恭请圣安!奴才不负圣托,向主子爷交付皇命。”
皇帝没有回头,依旧眺望窗外,只是声音干涩,低声问:“怎么样?”
李玉贵伏地道:“宫门这会子下了钥,庄王爷不方便进来,明儿再来给万岁爷请安,让奴才先给带话给主子,太子爷……东篱已在承德普宁寺剃度,由广源住持授的戒,法号青崖。”
“他……”皇帝视线蓦然模糊,勉强稳住嗓音问,“礼成了?说了什么吗?”
“回万岁爷的话,什么也没说,奴才瞧着剃度的……”李玉贵想起太子那满头的乌发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终究克制不住的呜咽出声。
祈人头发最金贵,除了国丧不剃头的。昔日坐在军机值房里从容代政的储君,如今被剃成了秃子。腰上的黄带子摘了,换上了的僧袍,看人时眼里的光芒灭成了灰,再没了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儿,沉得一潭死水似的。冲庄亲王合十一拜,头也不回的随小沙弥往禅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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