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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钟把蘩漪想得分外年轻。要么是比同龄人早熟的哀怨少妇,要么是是深居简出日子太久,自然养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童稚之气,这和她所想象的老气横秋完全相反。小钟心里分外年轻的角色该是侍萍。爱时敢爱,断又断得决绝,侍萍身上有不愿老去的一部分。
她意识到,她们心里不同的年轻原是不同的偏爱。
是他先念着小钟,才不知不觉将角色想成小钟的模样?还是小钟和蘩漪一样,似他心中的梦想?
“你叫什么,还不上楼去睡?”
大钟又开始念词。语气太过寻常,小钟还以为他是跟她说话,不知所措地愣了好一会。
“我请你见见你的好亲戚,这是你的媳妇。”小钟看着一大堆人物犯难,“不行。这里人物太多,站位也复杂,还是得等集体排练。先记熟前面吧。”
“萍。”
“你不要这样想。”
“他们都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后低声说话。无论见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后用铁链锁着我,我就真成了疯子。你想一想,你就一点、一点都无动于衷吗?”
“是你自己要走这条路,我有什么办法?”
“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你的父亲对不起我,把我折磨成石头样的死人。是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你忘了三年前的你,在这间屋子?你忘了你才是个那个罪人?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这一次算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你知道我从来不肯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讲话,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一个可信的人,你不要走。”
他望着她,忘记把词接下去。
她也忘了这里原本该接什么。也不重要,作者本就没打算让剧里任何一个男人接住她情绪爆发的戏。所以他们宁可要她疯。他不带感情的念白让她有些入戏。她也感觉到那里有些话是他会说的。不同的角色消失了,变成同一个男人的善变的面孔。蘩漪也是,她在男人借以自况的闺怨诗里,做并不实存的女性。
入戏的小钟又在哪里?
“我累了,先不演了。”
大钟在看书的时候收到快递。包裹里是喜糖和请柬,另附一幅用泡沫纸包了好几圈的装饰画。结婚的人是他学弟,未来的妻子是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寄来的画就出自她的手笔。
他没有多看,就打算把画挂在客厅墙上。
这幅画是相当抽象的“后现代艺术”。画面里高饱和度的撞色墨彩凌乱堆放,加上一些意义不明又刻意而为的撕裂、拼接痕迹,粗糙的细节处理充斥着工业的味道。小钟欣赏不来,越看越觉得此人不是想要画画,而是只想成为画家。换言之,千方百计想走捷径出名,恨不能将所有时髦的元素塞进去,却连最基本的打磨都没做。
她对大钟直言道:“这画不好。”
大钟一怔,旋即决定相信她的判断,“你不喜欢我就不挂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哪里不好?”
“我也觉得……看着不知在画什么。”
小钟一连挑了好几处技巧的硬伤,大钟只有在旁点头静听的份。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停下来探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书法老师了。”大钟道,“是个板正却可爱的老先生。待人接物和蔼可亲,对待书法却像换了一个人,要求无比严苛,几乎没有他挑不出刺的作品。”
和蔼可亲的反义词是什么?尖酸刻薄。
他指桑骂槐说她刻薄。
小钟颇不服气,“这画烂就是烂。随便来个有眼力的,都是一样的评价。”
“我不挂就是了。”大钟略带倦意地给她顺毛,一刻也不想在这个话题多待。
然而,哄小孩的口吻不禁让她怀疑他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她在说这画不好的客观事实,他却以为她不喜欢,不过是一种主观情绪。
错位的理解梦回她充满曲解和忽视的小时候,小钟烦躁得几乎坐不住,越发觉得这画面目可憎,“就这水平,还小有名气。”
“你非要我把画丢掉吗?”大钟的眼神冷似结霜,“我做不到。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人情,是好是坏不重要。”
不重要,所以他根本不想听她讲那么多。
小钟知道了自己在对牛弹琴,一句也不想再多说,“你要挂就随你,我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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