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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东陵位于直隶遵化州的一处山沟里。据说当年顺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猎,最喜欢的一条猎犬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向前狂奔,他与一干侍卫策马紧追不舍。那条猎犬翻过一道山梁,就地一滚,累死在山顶下,死时头向南方,昂首不垂。顺治皇帝追到猎犬尸体旁,顺着犬首方向登高一望,惊讶地看到一股龙气蒸腾而上,在半空盘成一圈,方圆几十里的山水全都笼罩其下。
顺治皇帝下令安葬猎犬,并宣布“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说完把手中佩鞢掷出,佩鞢飘飘悠悠飞到山下。侍卫们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处,即插杆标旗,定为吉穴。
这山,就是东陵风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处,即是景瑞山下的顺治皇帝的孝陵,东陵最核心的区域。此后安葬于此的皇帝、皇后、妃子的陵寝皆以孝陵为中心,分布左右,错落有致,形成一个气势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时有一位风水大师卢麒祥,曾主持皇家园林有功,被皇帝御赐建八字门楼风水堂。他前往东陵堪舆,进去以后手一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弟子问他为何手抖,卢麒祥说此地风水佳至极致,四面环山而格局开阔,二河中流而不雍滞,砂水齐谐,朝案并臻,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实在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帝王陵寝。这么好的风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须罗盘勘测。
这些传说真伪不知,但以风水而论,东陵确实是一块极品宝地。可惜风水再好,也保不住满清的气运。清帝逊位以来,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绿营、礼工部、内府等部因为无人发饷,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东陵承办事务衙门驻在马兰峪的镇子上,靠着民国政府的菲薄拨款和宗室捐助勉强度日。
这一日正是正午时分,大晴天儿,五月的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整个东陵地势开阔,被这无遮无阻的阳光泼洒下来,好似是滚油入锅,地面隐有蒸蒸的热气升腾。这么热的天,偏偏有一个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清室先人的归宿。
许一城身着淡黄色的咔叽布短裤和短袖马甲,头戴遮阳扁帽,俨然一个考古学者的模样。他时而眯起眼睛,举起一个三角板对准北方,时而在一块随身图板上勾画着什么。烈日当空,他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嘴唇紧抿,全神贯注地涂画,就像是一个专注沉浸在有趣游戏中的孩子。
从他的视线向北望去,一条笔直的宽阔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与孝陵相连。神道两侧诸陵、碑、殿排列严整,宽阔坦荡,弥漫着一股庄严的气势。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地面满是枯叶灰土,四周残墙破殿,护陵树木所剩无几。偌大的一个东陵,看似宏大,细处却透着无比的萧索。
极宏伟的死宫阙前,站着这么一个极渺小的活人。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过不多时,一队骑士也来到陵区。骑士们一到石牌坊前,纷纷下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为首之人双耳厚长如弥陀,正是毓方,紧跟其后的是富老公,还有一个浑身贵气的胖子,走起路来战战兢兢,好像地上撒满了钉子似的。在胖子身后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装,队伍吊尾是一个精瘦老头,胡子花白,动作却精悍得很。
这一行人走过石牌坊,聚到许一城身后。毓方好奇地探身过去看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许先生,你这是在画什么?工笔不似工笔,白描不像白描。”许一城转过头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难得来一趟东陵,我顺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听不懂这词儿,又不愿意露怯,便一摇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国,这要搁到大清那会儿,窥探圣陵可是砍头的罪过儿。”富老公冷哼一声,显然对许一城这种僭越十分不满。许一城径自收起画板往身后一背,把三角板与铅笔插回口袋:“放心好了,这跟堪舆没半点关系,乱不了你们的龙脉风水。”
满清灭亡十多年了,现在还谈什么龙脉风水,自然是在打脸。富老公双目一瞪,就要发作,却被毓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富老公气哼哼地一甩手,站到了一旁。毓方扫视一圈:“药先生果然没来,这么说五脉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
许一城淡淡答道:“东陵盗墓之事,一城一力承担。”毓方盯着他看了一阵,呵呵一笑,不再追问,侧身让过身后几人,一一介绍。
那个战战兢兢的男子,叫作毓彭。许一城一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东陵守陵大臣。一看他那两个黑眼圈,就知道这小子这些天来没少挨骂,寝食难安。毓彭一躬到底:“毓彭戴罪之身,见过许先生。”他穿的还是前清官服,就是旧了点。一打千,许一城闻到一股香甜味,再一看,两个马蹄袖边都有火燎的焦黄痕迹。
毓方又指着队尾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道:“这位是东陵左翼长阿和轩,镶白旗的,姓瓜尔佳氏。”说到这里,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当年驻守此处的有两千兵马,如今护陵衙门里能使得动的,只有他麾下的几十名忠勇兵丁了。”
阿和轩虽然年纪不小,头发花白,整个人却极有精气神儿,往那儿一立,如同淬火的精钢铁条一般。许一城注意到,他穿的仍是八旗的军服,腰间悬一把短刀,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至于那个穿文明新装的姑娘,毓方说是阿和轩最小的女儿,叫海兰珠,刚从英国留学回来。这一对父女都不怎么说话,只向许一城微微致意。
许一城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快点动身吧。”这一次他来东陵目的很简单,就是做一次现场勘察。许一城的老师李济曾经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事不可只依赖文献,一定要亲自调查一下源发现场,综合考量,才有意义。虽然他说的是田野考古,但天下万事道理皆通,若要查清东陵盗墓一案,实地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毓方对此不太理解,觉得你只要查文物来源就足够了。不过许一城再三坚持,他只好答应,但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也从京城赶来,说是陪同,也有点监视的意思。
这一行六人穿过石牌坊,顺着神道朝里走。满清规定陵区严禁驰马,恐惊扰地下安宁。这些满人不敢坏了规矩,于是大家都步行。
毓彭知道许一城是来调查盗墓的,一直在刻意讨好。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边走边给许一城讲解陵区布局,那声音嘎嘣立脆儿,煞是好听:“从这儿往北,大红门、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七孔桥、小碑楼、隆恩门、隆恩殿、方城明楼,这还只是孝陵。西边儿是裕陵、新太后和旧太后陵、定陵,东边儿是孝东陵,景陵、惠陵,诸陵分别还有八圈九营,听我数给您听啊……”
“好家伙,您这是报菜名呢。”许一城啧啧赞叹。毓彭赔笑道:“嗨,总在这鬼地方待着,除了数坟头还能干啥?”毓方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别胡说!讲正事!”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这位大哥,连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盗墓的情况讲给许一城听。
在事发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风土考察团来拜访东陵。这些学者彬彬有礼,礼数周全,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维护。毓彭带着这个团在东陵溜溜儿地转了一整天,然后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团长堺大辅还送了毓彭几瓶洋酒以示感谢。
当天晚上,阿和轩带队,去了陵区最东边的定陵。只剩下毓彭和其他几个人在最西边的惠陵圈营房里待着。圈是指各陵内府人员居住的营房,九陵共有八圈,虽已废弃,但营房设施比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轩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酒瓶畅饮,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到了夜里二更时分,毓彭突然没来由地惊醒,听到外头有怪声。他准备下地去看看,刚一趿拉上鞋,低头一瞅,顿时吓得一身冷汗。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长的人形黑影,头正对着床边。
毓彭惶然抬头,才发现营房外头正站着一个人,背对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进来的。毓彭忙问是谁,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玻璃给捣碎了一块,伸进一只黑漆漆的辽十三式长枪。外头人自称是义和团的后人,当初爷爷帮着老佛爷打洋人,现在讨点饷银,并不想伤及人命,只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无事,不然休怪枪下无情。
毓彭吓得筛糠一样,哪还敢出去,就待在屋里。外头那人影举着枪,始终对着窗户里。过了好一阵,听到外面一声爆炸,毓彭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抢地上建筑,而是要深入陵寝地宫。可那枪始终架在那儿,他一动都不敢动。外面那人没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举枪的姿势,双肩僵硬,脖子反而有点歪。
一直到了阿和轩巡视回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一具不知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干尸,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长枪是挂在窗玻璃上,连扳机都没有,不知是贼人从哪里捡来的。阿和轩把毓彭从地上拽起来,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发现被盗的墓是淑慎皇贵妃的。
“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盗的不是惠陵。这要是同治爷的墓被开,我爹还不剥了我的皮!”毓彭口无遮拦地拍着胸膛。
“那人什么口音?”许一城问。
“像是关外的,跟奉军口音差不多。”
“还有什么特征?”
“隔着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再说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头,活人我一个都没瞅见。”
许一城问:“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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