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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村素产茶油,山茶籽榨过油后,剩下一种土块似的渣饼,叫做茶麸。每次闹鱼,村人将茶麸丢进炉里,烤香炒散,再加一种叶如小剑的"七星草"、一种带腥味、比寻常折耳根细弱的臭菜,拌匀了倒在上游。圆月潭的水平日是清练一条,今天则泛沫、发白,水底下骨嘟嘟冒着针尖大的泡。不一会,巴掌大的鱼尽数翻着肚皮,浮上水面,随波漂过村庄。大人小孩通通提着打水的木桶,脱掉鞋袜、卷起裤脚,沿溪奔走抓鱼。
孔梦科总是拘在塾里念书,只有今天,他跟着捉一桶鱼,回家也不至于挨骂。村里的小童见了他就叫:“小秀才!小秀才!”孔梦科说:“我才过县试,还不是秀才。”那些个小童便朝他泼水,道:“你是神童,总有一天变成秀才老爷哩。”好像秀才是什么侮辱人的词论。孔梦科缠不过他们,只好自己走得远远的。
可如今孔梦科已有二十三岁,举秀才整整十年,还又考了四回乡试。他为什么手里提桶,站在溪边?
溪边还有一个人,穿件干练的皂色箭衣。听到脚步,微微地回过头。这人长得好生面熟。凤眼薄唇,嘴角仿佛噙笑。孔梦科差点儿叫出声。溪边这人看见他,提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桶,大步走过来,道:“梦科,你来啦?”
孔梦科好久没见他,近乡情怯,低头道:“阿绣哥。”严绣停在他身边,把鱼“哗啦”全倒进他的桶里。孔梦科忙道:“我哪吃得完这么多鱼?”
严绣笑道:“你难得出来一次,拿回家分着吃,再叫你娘晒了鱼干,给你带去县学。"
孔梦科心里一惊,连连摆手,说道:“我…我家就我一个了,当真吃不完。阿绣哥,你自己带回去吃罢。”严绣皱眉道:“就你一个?”
孔梦科虽有点儿犹疑,但还是说:“嗯……我娘前年没啦。”
“那你银钱、吃穿,都还够么,”严绣不肯把鱼要回来,“县学有没有人欺负你?”
孔梦科哭笑不得,扯着身上襕衫说:“阿绣哥,我已这么大年纪了,哪里有人欺负我。承你美意,但这鱼我当真吃不完。”他把桶往地上一放,转身要走,严绣却拉住他手腕,仍旧说:“你拿一两条煮汤喝,剩的我晾好了,给你送去。"
孔梦科也倔起来,拂开严绣,急道:“阿绣哥,你自己说过。我们算分手、一别两宽,我们不是那样关系了!”他说完这话,当即就有些后悔。严绣慢慢收回手,讷讷地道:“……哦,几条鱼而已,不值钱,你不要就罢了。"
孔梦科例银很少,买了纸墨,只够每天喝稀粥。但他不要严绣的鱼,自己也不好再去抓,只能空手往回走。走到桥边,那个红脸小孩还在桥头,对着溪水哈哈大笑。孔梦科怕他掉进水里,远远地问:“小囡,还不回家吗?你又在笑甚么?"
那小孩尖声尖气,回道:“我在笑你,笑你与死人说话!”
孔梦科顿时想起:严绣救人溺水,已死五年多了!再过几日,就到他六年的祭日。
孔梦科满头冷汗,惊醒过来,把床头茶碗打碎了一个。外头四婆喊道:“怎么回事?”
孔梦科考乡试,住不起客栈,只好交钱住在民家。他脸皮薄,打碎别人东西,耳根立刻红了。从床上滚下,跑出去说:“对不住,对不住,做了个噩梦,打碎你家一只碗。”
四婆接了赔的铜钱,笑道:“做甚么噩梦?没考中么?梦都是反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考中的事情,屋外就有人嗒嗒策马过来,嘴里吆喝:“桂榜放喽,恭贺乔二公子!乔二公子喜中的是"说到一半,马蹄声愈来愈远。孔梦科赶紧套上袜,趿着鞋子跑出去。
那一人一马早跑得没影了,只有满街落桂,遍地香金。孔梦科心想:“这是‘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一面穿好鞋子,往贡院赶。
跑到贡院,只见围墙外边人头攒动,全是看榜的考生。孔梦科给人推来推去,愣是走不到榜前。
有个生员嘻嘻笑着回过头来,道:“老兄,你心跳得好快!”孔梦科紧张得直冒汗,那人看他面色青白,又说:“老兄,你若害怕,别吐我身上。”孔梦科微微点头应了,费力挤进去,终于见到皇榜。第一遍只看姓氏,第二遍跳着看三个字的,看来看去,榜上也没见到自己姓名。唯有最末的一个角给人扯碎了。孔梦科抓着一个老秀才,问道:“丈人,敢问这块写的谁人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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