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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女官把文书送到陆县令眼前,正式告知他除药县令官职,勒令陆氏一家即刻搬出县衙,返回鼎城旧居。
历来因各种原因除官的士人很多,陆氏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这种情况下,一般有两种选择,一是再过明年四月的吏部铨选,二是投到某个地方大员手下做事,由对方提拔,他就能重新任职。
钱鑫带领家中侍从收拾金银细软,三成归给独男陆氏,半数带在身边,剩下两成分别交给不成器的男孙和女侍。钱鑫早知独男是个不能成器的,此刻并不如何失落难过,叫来女侍、陆氏与两个孙男到堂前,逐一嘱咐:“你这把年纪了,我也不能指望你考中制科,往后就回家去修身养性吧,我留在鼎城的宅院,你租一半住一半,半生吃喝是不必忧心的。”
陆氏呐呐应声。
抛开碍眼的独男,钱鑫拉着女侍的手说:“这些年里你操持家业实在辛苦,这份银钱是你该得到,此外再有药县五十亩地,是我额外添补给你的。他是个不可依靠的人,四十多岁了心头想的还是金榜题名求娶五姓女,你也不必留恋他。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与小孙儿一并往怀山州,要么留在药县,我会留人照拂你的衣食。”
贫苦出身的女人,半生都没得选择。钱鑫见得太多,知道此刻也不该给她太多选择,因此不许她跟陆氏返家。
女侍老实低头:“我就留在药县吧,也不用人照顾,五十亩地足够我吃喝了。”
“那就先这样吧。”钱鑫左手牵着小孙儿,目光最后落在长孙男脸上,“长得和你大父真像,性子也像,真是孽数。吴王贵人雅量,能原谅你冒犯王府承衣,我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样纵容你。念在你养成如今的秉性,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你便回陆家族地去安分地学你祖上的手艺吧。”
钱鑫二十年前病死的丈夫不过是个工匠,且不是官府出资雇佣的明资匠,仅仅是将作监一万两千余轮班服役的番匠之一。陆家如今的官身来自钱鑫的辛苦,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小陆氏本是打算耍玩几年,再指望钱鑫或者陆氏的门荫,做个卫士。
可现如今,钱鑫居然让他回去做工匠!
小陆氏难以置信地张手质问:“大母!我可是你长孙!是陆家的承重孙,怎么能去做个番匠,一辈子靠着官府分发的那点儿田地活着,还得去服役。”
“正因为我是你大母,你才能做现在的县令小郎,才能活着。我这是为你好。”钱鑫见小陆氏半句话也听不进去,疲惫地摆摆手。两个壮仆便上前按住小陆氏,口中塞上布团子,再顺便扛起行囊,一起放在驴车上。
府衙外跟随天使而来的禁军听见动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陆氏滑稽的姿态。在里外人的注视下,小陆氏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试图挣扎。
陆氏异常地沉默,他目送男儿出去,又见女侍默不作声地从墙根处走离。他问母亲:“事发之后,母亲手段动如雷霆,可见是知道我做错了的。为何从不说?”
“我已经老了,又老又弱,我说出口的话,已经不会有人再认真听从了。”钱鑫微微弯腰,抚摸小孙儿的发顶,佝偻模样提醒在场所有人,这是个耄耋老人。
稍微有些气力的孩童,都有可能推倒她,而脆弱的老人很可能因为跌一跤而从此不能睁开眼。
钱鑫的眼睛因岁月而浑浊,她静静地回望陆氏,好像是在问:你今天听的是我的话吗?
老母亲出力出财为陆氏前途铺路时,陆氏自然百依百顺,随着陆氏在药县逐渐站稳脚跟,是不是指指点点的老母也就变得碍眼了。陆氏早就没了坐下听老人慢悠悠说教的耐心,一意孤行地做着县令,借着繁忙的事务,在外可谓是快活极了。
今日陆氏这般安静,并非良心复苏,不过是天使、亲王俱在,不得不胆怯而已。
这份胆怯、恐惧,让他安静,也让他心中升起愤懑。
陆氏一面接受了老母的安排,一面偏要说些话来刺钱鑫。
现在,钱鑫挑破了母男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陆氏仿佛回到了小儿的时期,那个无力面对世界,必须依靠母亲温暖的怀抱和乳汁生存的时候。
他惴惴不安,褶皱的脸似哭似笑:“阿娘,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阿娘,不要离开我啊。
当年那个孩童,似乎是这样呼喊、哭叫,令抛夫弃子入宫的钱鑫夜不能寐,满怀愧疚。
褶皱的脸庞上附上更苍老的手,钱鑫如今依然愧疚,却不后悔。
她说:“我儿是被他们教坏了,今后就做个凡夫俗子吧,从前种种俱是为娘强求。你啊,回家去吧。”
一墙之隔,吴王和女官同立在树下。
清风刮过的树叶已经泛起一角黄痕,吴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拈叶而笑:“夏内相此次来,是要把后事交到我的手中了?”
夏竹人如其名,身姿挺拔如青竹,即便年过半百,仍不减半分风采。她是与冬婳同席,陪伴皇帝经历风雨的老人,离开紫微宫自然不会毫无风声。
“妾自认颇有福分,老来丧母,算是喜丧了。既然丧母,就该守孝举哀,圣上隆恩,许妾送母归乡里。”夏竹面无悲伤,确如其言,年近六十方才告别母亲,确实是莫大的福气了。
夏竹的母亲是皇帝的乳母,有郡夫人的封号,又得皇帝垂询,自是送族地风光大葬。
吴王惊诧:“内相先母来自怀山州?”她怎的半分不知晓?
“当然不是。”夏竹道,“妾母罪臣之后,六亲不着。妾特请宗庙大巫推算,请问先人,得知祖上是从怀山州牵出,因此供奉先母牌位于怀山州府,以求先母九泉之下家人和乐。”
——都是鬼话。
不过,吴王见夏竹口口声声自谦为妾,想来皇帝确实将她派往自己麾下。东宫官吏是仿照前朝各部各司,区区亲王府邸的属官职位是塞不下的,且她也当不起。
因此,除了少数一些旧妾臣,大半她都向皇帝辞了。吴王府的长史是空置的,姬若木留着这个位置,正是等着皇帝选任。
于是,吴王道:“那我就厚颜请内相与我同行入怀山州,且等三年孝期,若是内相不嫌,我再为内相请荐长史。”
夏竹无甚所谓:“送走先母,就该操心自个儿后事了。大王愿意收留妾,已是恩德,其余事宜全凭大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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