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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省亲回宫后,把那天众人的题咏让探春抄录好,自己编了次序,评论了优劣,让刻成碑,立在大观园里,为千古风流雅事。贾政忙着请来能工巧匠,在大观园磨石刻字。元春又想起大观园如此景致,只她省亲用了一回,闲在那里,岂不可惜?就派夏秉忠传谕,让妹妹、表妹与宝玉搬进园中住。
别人得到这个消息倒没什么,唯独宝玉喜不自胜,缠着贾母,要这个,要那个。一个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若木鸡,死也不敢去。贾母安慰他一番,吩咐两个老嬷嬷:“好好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吓着他。”宝玉一步挪不了四指,蹭到这边来。王夫人的丫鬟都在檐下站着,见宝玉来了,抿着嘴儿暗笑。金钏儿一把拉住他,说:“我嘴上是才搽的香喷喷的胭脂,你还吃不吃?”彩云一把推开她,笑着说:“人家心中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着老爷高兴,快进去吧!”宝玉只得捱进门去。贾政和王夫人在里间说话,三春与贾环坐在下首椅子上。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贾环忙站起来。
贾政打量宝玉,见他神采飘逸,如玉树临风。再看贾环,相貌猥琐,举止粗鄙。忽又想起贾珠来,自己的胡子将要苍白,只有指望宝玉了,把对宝玉的厌恶减了八九分,半晌才说:“娘娘吩咐,叫禁管你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要好生学习,再不安分守己,你可仔细!”宝玉接连答应几个“是”。王夫人拉他在身边坐下,爱抚地问:“那药你吃了吗?”宝玉说:“袭人天天晚上让我吃。”贾政问:“谁叫‘袭人’?”王夫人说:“是个丫头。”“丫头叫什么不好,谁给起这刁钻古怪的名字?”王夫人忙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贾政说:“老太太怎知道这种话?一定是宝玉。”宝玉只得站起来,说:“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她姓花,随便起的。”王夫人忙说:“你回去改了吧!老爷也不用为这事生气。”贾政说:“改倒不用改,可见他不务正业,专在秾诗艳词上下功夫。”又喝令,“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贾政与王夫人商定,二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让小姐们与宝玉搬进去。宝钗住进蘅芜院,黛玉住进潇湘馆,迎春住进缀锦楼,探春住进秋爽斋,惜春住进蓼风轩,李纨住进稻香村,宝玉住进怡红院。每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另有专人管收拾打扫。
宝玉住进怡红院后,心满意足,每天和姐妹丫鬟相处,或读书写字,或弹琴下棋,或作画吟诗,以至描鸾绣凤,斗草簪花,倒也十分快乐。他写下四首春、夏、秋、冬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很好,却是真情真景。谁知这些诗流传出去,一些势利人,见是荣国府的一位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互相抄录,到处称颂。还有人把那些风流句子写在扇上、壁上,不时吟哦。因此,竟有人上门求诗觅字,还有求画求题的。宝玉越发得意,每天热衷这些事。
谁想静中思动,一天,他突然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什么也不对他的心思。茗烟见他如此,挖空心思讨他欢心,想来想去都是他玩烦了的,灵机一动,来到街上书坊,买来些古今小说并赵飞燕、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传奇剧本,送给宝玉。宝玉看了,如获至宝。茗烟说:“别拿进园去,若叫别人见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宝玉怎肯不拿进去?就把文理雅道的拣了几本,带进去,放在床顶上;那粗俗过露的,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天正当三月中旬,早饭后,宝玉带上《西厢记》来到沁芳闸旁的桃树下,坐在石头上,打开书来,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过,吹落许多花瓣,落满了他一身、一书和附近地面。他把花瓣兜了,抖到河水中。回到石畔,身后有人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回头看,黛玉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纱囊,手中提着花帚,款款走来。宝玉让她把地上的花瓣扫了,倒在河里。她说:“倒在河里,仍把花糟蹋了。那边墙角我有一个花冢,我把花扫了,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宝玉放下书,要帮她收拾,她问:“什么书?”宝玉藏之不迭,说:“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说:“你又捣鬼,趁早给我瞧瞧。”宝玉说:“我虽不怕你,好歹你别告诉别人。这是真正的好文章,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
黛玉放下花具,接过书来,从头翻看,越看越爱,一口气把十六出读完。只觉词句警人,余味悠长,默默记诵。宝玉问:“好不好?”黛玉说:“果然有趣。”宝玉打趣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顿时满脸通红,竖起双眉,瞪圆两眼,指着宝玉说:“你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妈去!”眼圈儿一红,转身要走。宝玉忙拦住她,央求说:“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回。我若有心欺负你,叫我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归西后,我在你坟前替你驮一辈子碑去。”黛玉扑哧一声笑了,揉着眼说:“吓成这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也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笑着问:“你还说我,你呢?我也告诉太太去。”黛玉说:“你能‘过目成诵’,我就不能‘一目十行’?”宝玉收起书,说:“快把花收拾了吧!”二人收拾了落花,刚掩埋好,袭人找来,说:“那边大老爷不好,太太叫你过去请安,快回去换衣服。”
黛玉独自一人,闷闷不乐地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里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是那些女孩子在排戏,唱词清晰地传入耳中:“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站下脚来,又听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点头暗叹,原来戏词儿也有好文章,世人只知看热闹,未能领略其中趣味。再听时,已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如醉如痴,坐在一块山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想起古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方才所看《西厢记》中有“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不由心头悲凄,眼中落泪。蓦地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说:“你一个人做什么?”她吓了一跳,扭头看是香菱,说:“你这个傻丫头打哪里来?”香菱笑嘻嘻地说:“我来找我们姑娘,到处找不到,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是琏二奶奶送什么茶叶给你。”二人拉着手走回去。
宝玉跟袭人回到房里,鸳鸯已等得不耐烦,催促他换了出门衣裳,领他见过贾母,外面人马都备齐了。他正要上马,贾琏从外面回来,马后跟着贾芸。贾芸家道已败落,全靠给宁、荣二府的阔本家帮闲混几两银子度日。一见宝玉,他慌忙请了安。宝玉先问了他母亲好,逗趣说:“你越发出息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嘲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就给你做儿子。”贾芸忙讨好地说:“若是宝叔不嫌侄儿蠢,认作儿子,倒是侄儿的福分了。”宝玉说了声:“明儿闲了到我书房来。”说罢,扳鞍上马,来到贾赦家。贾赦不过有些伤风。宝玉先说了贾母的问候,然后请了安。贾赦站起回了贾母的问候,就叫人带宝玉到太太房中。
宝玉来到后面上房,邢夫人先请了贾母的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嗔怪地说:“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弄得你黑眉乌嘴的,哪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贾环领着贾兰进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俩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宝玉坐炕上,邢夫人又百般爱抚,心中很不是滋味,就拉上贾兰告辞。宝玉也要一同回去,邢夫人说:“你且坐着,我还有话跟你说。”又对贾环说:“你们回去,各人向各人母亲替我问好。今天人来人往的,闹得我头晕,我不留饭了。”贾环、贾兰走后,宝玉问:“大娘有什么话说?”邢夫人说:“哪有什么话说?你姊妹们都来了,不过叫你跟她们吃了饭再走。”
这天,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派人来请。因贾母不去,王夫人也不便去,薛姨妈就带着宝钗、凤姐儿、宝玉去了,到晚上才回来。贾环放了学,王夫人让他抄《金刚经咒》。他就到王夫人炕上坐着,装腔作势地支使丫鬟。丫鬟们平日就讨厌他,都不答理他,只有彩霞还与他合得来,给他倒了茶,让他安分些。他却妒恨地说:“你们都和宝玉好,故意不理我。”王夫人和凤姐儿进来,王夫人问起席面如何?唱什么戏?请的都是谁?凤姐儿一一回答。宝玉回来,脱去出门衣裳,到王夫人怀里撒娇。王夫人摸他脸滚烫,说:“吃多了酒,还不老实躺一会儿。”宝玉躺到炕上,丫鬟们围上去和他说笑。贾环妒火中烧,恨得牙根直痒,见灯盏里尽是蜡烛油,不由计上心来,把灯盏猛一推,宝玉一声痛呼,众人看时,他满脸都是蜡烛油。王夫人又气又急,一面命人为宝玉收拾,一面骂贾环,又把赵姨娘叫来,大骂一顿。赵姨娘忍气吞声,只得也凑上去替宝玉收拾。宝玉左脸上烫起一串燎泡,幸亏没伤眼睛。王夫人又心疼,又怕贾母问起无法回答,把赵姨娘又骂一顿,命人取来败毒散,为宝玉敷上。宝玉却怕赵姨娘过分难堪,就说:“明天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凤姐儿说:“说是你自己烫的,她也要骂人不小心,横竖有一场气生。”王夫人命人把宝玉送回去,袭人等慌成一团。黛玉得知宝玉烫了脸,慌忙赶来,见宝玉敷了一脸的药,只当烫得很厉害。宝玉知她爱干净,不让她看。她慰问几句,就走了。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贾母把跟宝玉的人大骂一顿。
过了一天,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来了,装神弄鬼地比画一阵,说是一时飞灾,几天就会好。她又向贾母说:“鬼神也忌恨富贵人家的子弟,不是掐他,就是绊他,所以王孙公子大多不长寿。”贾母吓坏了,忙请教怎样消灾。马道婆就让贾母供奉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萨,要点长明灯,一天给她五斤香油钱,由她去办。贾母连声答应,又吩咐:“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跟他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与穷苦人。”
马道婆辞了贾母,来到赵姨娘房中。她见赵姨娘正做鞋,就请赵姨娘给她些料子,做双鞋穿。赵姨娘又哭穷又诉苦,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说:“将来把哥儿熬大了,得个一官半职,还愁没钱?”赵姨娘就把一肚子怨恨发泄到宝玉身上,说宝玉和贾环同是老爷的骨肉,只不过宝玉模样儿好点,处处讨人喜欢,却讨厌贾环。又咬牙切齿地骂凤姐儿,把着家,处处亏待她娘儿俩,恨不能让宝玉、凤姐儿立时就死了,将来贾政百年之后,荣府的财产都由贾环继承。马道婆就说她有办法,只要赵姨娘舍得钱财,就能让宝玉、凤姐儿横死。赵姨娘瞅瞅外面没人,就打开箱子,取出些衣服首饰与攒的体己银子,又写了一张五十两的欠据。马道婆就铰了两个纸人儿,让赵姨娘把二人的生辰八字写上,又用蓝纸铰了五个纸人儿,让她跟那两个钉在一起,她回家作法,自有效验。
这天饭后,黛玉去看宝玉,见李纨、凤姐儿、宝钗都在这里。凤姐儿问:“我前几天送姑娘的茶叶,还好吗?”黛玉忙道谢,宝玉说不好,宝钗说好。凤姐儿说那茶还是暹罗国进贡的,也觉着不如平日的茶好吃。黛玉就说好吃,可能是各人口味不同。凤姐儿说:“你说好吃,我打发人再给你送来,明日还有事求你。”黛玉笑着说:“我吃你一点子茶叶,你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儿取笑说:“你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家做媳妇?”众人都大笑。宝钗说:“二嫂子真诙谐。”黛玉红着脸说:“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罢了。”说着啐了一口。凤姐儿指着宝玉说:“你瞧瞧,哪点儿配不上你?”黛玉又羞又恼,起身就走。
宝钗忙去拉她,正想劝,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去呢!”李纨、凤姐儿要走,宝玉吩咐:“别叫舅母来。”凤姐儿把黛玉往宝玉面前一推,与李纨等走了。宝玉拉住黛玉的手,只笑不说话。黛玉羞红了脸,挣着要走。宝玉突然高叫:“哎呀,好头痛!”黛玉说:“活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一跳几尺高,尽说胡话。黛玉与丫鬟们吓坏了,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大家一齐赶来,见宝玉拿刀动杖,寻死觅活的。不一时,宁、荣二府与薛家的人都赶来了,各房的丫头媳妇也都来探望,顿时乱成一团麻。众人正没主意,谁料凤姐儿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里,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也恶狠狠地要杀人。众人更加慌张。周瑞家的带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前抱住她,把刀夺了。众人七嘴八舌,有说送祟的,有说跳神的,有说请道士捉妖的,闹腾来闹腾去,就是不见好。
次日,亲戚家都来人探望,出了不少主意。他叔嫂二人不仅不见好,反而昏迷不醒,胡言乱语,到了夜里更重。为了便于照料,人们把二人都抬到王夫人房中。贾母和夫人们束手无策,只是围着二人哭。贾赦见母亲如此悲痛,四处寻僧觅道。贾政已灰了心,劝哥哥不必再忙了,贾赦仍是百般忙乱。三天后,二人的气息渐弱。合家人都认为没指望了,将二人的后事都预备下了。众人都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暗暗高兴,假惺惺地劝贾母:“老太太不必过于悲痛了,眼看哥儿不中用了,不如把他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免得他再受罪。”贾母劈脸啐她一口,把她大骂一顿。贾政忙把她赶走,委婉劝解贾母。忽听有人来报:“两口棺材都做好了。”贾母心如刀绞,哭骂:“快把做棺材的拿来打死!”
贾母正闹得天翻地覆,忽听空中隐隐响起木鱼声,有人念:“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我们善能医治。”贾母便命人上街去找,找到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脚道人。贾政把二人请进来,问:“仙长在哪座仙山修行?”和尚说:“长官不消多问,你家现有稀世之宝,可治此病。”贾政心中一动,猜知所指什么,就说:“小儿生时带的玉,虽然刻着能除凶邪,却不见灵验。”和尚说:“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所以不灵了。你把此宝拿来,我念个咒,就灵了。”贾政从宝玉项上取下玉,递过去。和尚捧在掌上,长叹一声,说:“青埂峰下,一别十三年了。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说着念了两首似偈似诗的东西,把玉摸弄一番,交给贾政,说:“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槛上,除亲人外,不许女人冲犯,三十三天包管好了。”
贾政忙命敬茶,僧、道已走了,就依言而行。二人果然一天天好起来,渐渐醒了,贾母、王夫人才放下心来。黛玉念一声佛,宝钗取笑说:“如来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人,又要保佑人家病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说:“你们都不是好人!只跟着凤丫头学贫嘴。”三十三天后,宝玉、凤姐儿果然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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