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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公子揽衣而坐,一身白袍散曳清垂,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几下拨弄调了音。
铮铮然几声清响渐次而起,他澹然垂眸,既而低低开口,澈然朗润的嗓音和着乐音唱起了支曲子--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莫慰母心,莫慰母心……”他续着唱这一句,一遍接了一遍,手上动作不觉间略重了些,音色转而便带出了些怆然……
阿荼静坐在一旁的甘棠树下,耳中听着这挚切而沉郁的曲子,看着眼前风华雍雅的白衣公子,目光不由微微恍惚……
初生时,那个裹在襁褓里,脑袋巴掌大,嘴巴小得蚕豆一般的嗜睡嫛婗;
三月时,那个躺在羔皮小藤床上,总喜欢胡乱啃东西的懵懂婴孩;
三岁时,那个在草木皆兵的变乱之夜里,固执地想要拉开一张弓弩的稚儿;
五岁时,那个初初习字,每每兴高采烈地拿回她面前献宝的伶俐幼童;
十一岁时,那个敏悟沉静,却因她在暑天出了屋子便蓦然忧急的挺拔少年……
渐渐,眼里涌起的湿意模糊了视线……
未久,扶苏去咸阳赴上郡。
同年,始皇帝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李斯)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
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当是时,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史记·秦始皇本纪》
才入冬不久,一场鹅毛大雪漫天漫地飘了整整一日,到夜里方止了。翌日,阿荼晨起推窗,只见庭阶覆雪,花木素裹,一片冰晶粉砌颜色,宛然玉做人间。
隅中时分,赢政来时,她正生了炭炉,细细温着甘棠酒。
铁铸的炉身中炭火正炽,烟霭色的酒雾自兽纹青铜鐎里袅袅而升,绵厚微甜的酒熏散了满室……
“以往,扶苏最喜这酒。”秦始皇帝阔步进了屋,嗅到这酒熏,似乎怔了瞬,方缓缓道。
阿荼闻言,一时未有言语。
她从来也不爱饮酒,最初酿这甘棠酒也是因扶苏喜欢这绵厚清甘的滋味,后来……便年年都酿上许多。而她自己,只有极少的时候会浅浅抿上一口。
但,自扶苏走后,阿荼却极喜欢闲时煮上一甑甘棠酒,仍旧不怎么入口,却爱嗅这微甜的酒熏气……
“今日天寒,正宜温酒暖身。”赢政随手取过案上的那只一尺多高的错金银鸟篆文铜壶,径自走到炉边,挹取了满满一壶酒出来。
就这样不用漆勺直接取酒,全不似他平日里的讲究……阿荼心下微微疑惑。
将滚烫的一壶热酒晾在了案上,大秦的始皇帝在阿荼身旁席地而坐,姿态是极少见的随意,随意得让她觉出了几分颓然。
两人围炉而坐,气氛安然,稍稍过了会儿,赢政抬手,也不用一旁的凤纹漆耳杯,径自执着偌大的青铜酒壶仰头灌了下去。
这么多年下来,阿荼早已惯了从容淡若,处变不惊……但此刻,仍是不禁心下诧异。这人,已是多久没有这般失态过了?
“是不是权位愈高,也就愈无人可以倾心信赖……”大半壶酒灌入肚中,自腹中涌到喉间的一腔热意烫得人目光瞬时有些微微模糊,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忽地低低开口道,似问询,又似自语。
闻言,阿荼转瞬了然——原来,是为了梁山宫的事。
此事,虽只隐约听宫人提过几句,她略一思忖,也明白了始末——敢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左丞相李斯,这手委实伸得也太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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