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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忠明老迈的手逐渐握紧,中风后的脸也愈发歪斜,荣德生见他情状不好,恐他旧病复发、别是要厥在这儿了!一步赶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着拐杖站起,含糊迟疑地问道:“只要同意日资进入,你就同意法币开兑?”
众人全愣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是气糊涂了还是急糊涂了,问这种话!
荣德生原本要轻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老世兄你说什么?”
金忠明脸色难看至极,放开口齿,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我们今天不和日本人计较,你就能开放法币兑换,这事就算完了?”
一众代表人都傻了,太爷你具体指哪个“完了”?完事了还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说句坚硬话,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这儿却软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静之中,有人骤然大喊出来:“今天要我死在这儿,我也不能同意!”
众人错愕看去,只见沈宝昌高举着茶杯,那里头的水是早洒得没了,歇斯底里哭道:“轮不到我讲话我也要讲!我受够了,受够了,什么中华气魄!什么自信自强!都他妈是屁话!屁话!汪院长,各位老爷、大人,还有那边的他妈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们知道么?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我四弟那时就在关外做事,大家合议了和日本人绝交,不在他们的银行做事、不跟他们的商人往来,结果他们干了什么?他们拿枪逼着我们开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怜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顶小的孩子,就因为不顺他们的意思,不愿意上班,给他们开枪打死了!留下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寡妇,连孩子都没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无可忍:“汪院长,这叫陈仇旧怨?这血仇是永远记着!我沈宝昌无能,赚钱没有门道,做事也上不得台盘,但你叫我们跟仇家笑脸相迎地做生意,谁能忍下这口气?”
几个纺织厂的厂主闻言泪下,又七嘴八舌争道:“便放下这一笔,退开不算——是你糊涂了还是当我们都糊涂?要银行给日商担保,给铁锚担保,让他们贴账转账,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转给日本人吗?日本银行投我们的产业,日本商人吃我们的担保,这是要挖了我们的根呀!”
“是的,这怎么能行呢?这也不是公平竞争,这是公然的剽窃啊!”
纷乱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说道:“今天不谈了,我们不谈了!汪院长,你给的哪条路我们都不能接受,既然谈不拢,那今天这场会谈就算失败好了!”
汪兆铭目光旋转,是浙实行的经理章乃器。
章经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说的名门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纪最轻、说话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两方胶着,代表们这边缺兵少将,于士气不利,且金老太爷那话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违背众人心意,吵起来没有好处,反而自乱阵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前方凶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战。
他架着沈宝昌坐下,果决向汪兆铭道:“既然两条路都是死路,汪院长又志在必得,那看来是大家都没有做好接纳对方的准备,你这不是谈判,是威逼。我们继续考虑,请政府也继续考虑,考虑到成熟的时候择期再议。”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罢工罢市,顽抗到底,不仅要抗法币,还要给肩上再加一副担子,号召反对日商,是吗?”汪兆铭从容笑道,“章经理,好大的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如此百里长行之后又加百里,你的同道们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个年轻人,尽管狂妄说话——这话算数吗?”
此言一出,会场内议论纷纷,众人心内皆是暗自打鼓——现在要退?退了回家干等吗?日盼夜盼好容易盼来会谈,如果一点好处都捞不到,那岂不是回去继续等死?
章乃器的话,或许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他们不愿意接受违背承诺的法币方案,更不愿意引狼入室、把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日资又迎回来!
可这心声只是一口囊气而已,做人却不能只凭囊气。
求岳急得心都要炸了,他不知道金忠明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眼看着钟表流水似地飞转奔去,捶碎了玻璃也无济于事,门也是铜墙铁壁一样踹不开。
他在房间里扯着嗓子嘶吼:“操|你|妈的人都死了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他。
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回旋,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他从回国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太多算计、太多背叛,不敢想爷爷也是这些背叛链条里的其中一环。
他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他盯着墙上那个小小的窗户,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它的用意,是永远这样关下去吗?
老头子识破他李代桃僵的身份了吗?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哪怕我们不是亲的,求岳想,我对他是真的有爱,他比我爸我妈待我还好,我们俩和真的亲祖孙有什么区别?他不可能这样对我。
现在当务之急是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必须出去,他要赶上那个会,赶上那么多人熬着夜红着眼换来的的该死的会,赶上无数工厂银行窒息等待的那个要命的会!可是四面牢笼,他又像在美国一样坐困牢城——所以挂会消失对不对?爽文要结束了是不是?为什么是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都跟他过不去,所有信得过的人也全都让他搞不明白,让他连一线生机都看不到!
他的手在铁窗上砸出了血,扎着木门上翻起的毛刺,求岳是疯狂中疯狂地冷静下来,他踹断椅子的腿,开始用心地敲铁条的钉子。
那声音叮叮当当,把他的脑子要搞炸了。可就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里,他幻觉似地听见有人在下面说话:
“四面都教人看守,别叫他们通风报信——但有一个要跑,可别怪我顾不成十几年的情面!”
是露生的声音!
他声音虚弱极了,是大病未愈,全靠一口气顶着说话,求岳从铁条仅有的缝隙里抠着眼睛往下看,朱丽叶一样地猴在窗户上,激愤和狂喜冲得他拿头撞窗户,嗓子早就哑了,干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这!”
露生居然听见他的声音,露生抬起头来,竟恰恰与求岳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这儿!我来了!我带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命运的恶趣味,他们俩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上演一些名著气质的名场面——角色还总是扮演得不太对。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脚步声转瞬就到了他门前,外面乒乓砸锁的声音,过一会儿又静下来,露生隔着门唤道:“哥哥,你别急,这门一时半会砸不开,文鹄现给你撬锁,你在里面千万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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