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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各地,物产各不相同。山西盛产竹、楮、麻、旄尾、玉石;山东则多有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产楠、梓、生姜、肉桂、金、锡、铅、丹沙、犀牛、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以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至于铜铁,则分布在山川之中,南方楚越多铜而北方赵地多铁。”
吕不韦经商各国,见识广博,说起各地物产来如数家珍。
“以上种种,皆是中国之民所喜好,习用、穿着、饮食、养生、送死之物,往往供不应求。这些物产,当然不会自己长了脚四处流通,而是要依赖商人输通,以供都邑贵人、百姓选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经商,讲究一个利字。我打一个比方,若是马匹在邯郸价格低廉,商贾就会把赵马销售到可以贵卖的临淄、大梁去;若邯郸粮食价格昂贵,商人就会从价格低廉的淮北、泗上运稻米来销售。贱买贵卖,是道之所符,天经地义之事,这就好比水往低处流,许先生却以为这是商贾刻意囤积的伤农之举,实在是误会得厉害!”
他踱步到脸色涨红的许友边上,指着他身上的陋衣和自己身上的华服笑道:“再说了,贫富之道本是天定,没有谁能剥夺或施予,但机敏的人总是财富有余,而愚笨的人却往往衣食不足!”
这是在嘲笑许友这些农夫的贫穷不是因为商贾诓骗,而是因为自己愚蠢了,气得许友浑身发抖,但吕不韦却又有他自己的一番见识。
“当年齐太公被封在营丘,那里本来多是盐碱地,人烟稀少,于是太公便鼓励妇女致力于纺织刺绣,极力提倡工艺技巧,又让商贾把鱼类、海盐返运到其他邦国去,结果别国的人和财物纷纷流归于齐国,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所以,齐国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的诸侯们敛袂而往齐国朝拜。”
“后来,齐国中途衰落,管夷吾重修太公之业,设立管理货殖的轻重九府,使齐国重新富庶,而齐桓公也因此得以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齐国的富强,一直延续到齐闵王之时……齐国之强盛,便是重视商贾带来的结果,若是圣贤们早早听了农家的话,对一切商贾都不由分说禁锢削弱,如今的齐国恐怕还是一片盐卤之地。”
“至于所谓的农能使风俗淳朴,而商贾使风俗败坏?更是无稽之谈!”
吕不韦对此嗤之以鼻,转视明月道:“公子岂不闻这样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人认为,礼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而商贾是最能让世人富庶的行业,故而天下不可缺农稼,不可缺百工,更不可缺了商贾!”
一席话下来,逻辑严密,次序分明,许友这些个农家人本就是力行派,嘴笨得很,已被吕不韦说得张口结舌,无从反驳,明月见他羞愧难当,连忙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民以食为天,农是国家之本,当然,其余的工、商也不能一概视为末业,皆是国之柱石。许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本公子绝非短视之人,自然欢迎农家来赵国屯垦……”
如此说着,明月也暗暗想道,若这是吕不韦的真实心思的话,也难怪此人在历史上执政秦国后,会一改秦国百年上农抑商的国策,放宽了对商贾的制约,由此让秦始皇时多出了乌氏倮,寡妇清等国家扶持的大商贾,也不知这一个时间线上,他还有没有这机会。
许友作为明月对吕不韦的试金石,已经完成使命了,在给了许友一个台阶下后,明月借口他长途奔波为由,让下人带着他下去歇息,他则要与吕不韦谈一谈“公务”。
说是公务,其实不过是一些“设色之工”购漆的事。
因为今年燕赵齐开战,华北诸国的许多东西都涨了价,不仅是粮食在涨价,连带着漆、染料等也水涨船高。设色之坊接到了为一批甲胄染漆的任务,但府库提供的漆又不足,便要向国外商贾购置。在卫国拥有上千顷漆林的吕不韦自然是首选,但关于价格,双方却有不一致的意见……
内史的蔺相如只负责拨款和验收结果,可不管这中间漆是否涨价。所以讨价还价的事,还得工尹署自己去做,若是谈得妥,便能顺利完工,各位工尹、工师还能捞点油水。若是谈不妥,工尹、工师公不愿意自己贴钱,便只得通过以次充好,或者偷工减料来应付过关了,上漆这种事,不是内行也分不出优劣来,等出现虫蛀,已经是很长时间后的事了,届时再追究便困难许多。
明月当然不愿意以次充好,便约见吕不韦,想要再争取争取,不行他还得自己贴钱。
孰料,今日他刚将那事提了个头,吕不韦却表现得十分大方,虽然依旧是一脸难为情的样子,好说歹说,还是将之前死不松口的高价,往下稍微让了让,让到了工尹署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一言为定!”明月立刻拍案,要与吕不韦敲定价格。
完成协议后,吕不韦当然是叹了两口气,好似是自己吃了大亏,但随即转忧为喜,满口奉承地说道:“方才许先生以农夫的眼光来看待商贾,固然狭隘,若是赵国的执政者也如此想,那就糟了。好在赵国的大王、太后、内史,以及长安君都极为开明,关市廛(chán)而不税,讥而不征,这才能让吾等外国商贾往来贸易,如此盛德,小人等已感激不尽,岂敢与贵国再在一点小事上斤斤计较?”
说着,他还恭敬地将一份准备多时的礼单献了上来……
“长安君从宫中乔迁府邸时,小人正好回了卫国,错过了那盛况,今日便补上一份贺礼,还望长安君不要嫌弃……”
明月只扫了一眼,发现那礼物作为“见面礼”实在是有些过:黄金五十镒,白璧一双,珠宝两箱,卫国歌姬五名……
算起来,都足够补上这次购漆的差价了。
回想起来,吕不韦今日先刻意表现了一番,驳斥许友,反过来试探明月对商贾的态度。接着,又在漆价上给明月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再献上这重礼……
这让明月心生警惕,吕不韦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于是明月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礼单,笑道:“吕先生,礼物太过贵重,光岂能无功而受禄?”
“这算得上什么贵重?”
吕不韦小胡子下露出了一丝笑,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能让一个赵国高官目炫心迷的贿赂,却没有让长安君心动,这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公子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数步,轻声说道:“不韦真正想送长安君的大礼,可比这区区金玉,分量足上许多呢!”
明月来了点兴趣:“哦,不知先生想送我何物?”
吕不韦离明月的耳边又近了几分:“有一笔能获利百倍的生意,不知长安君有没有兴趣参与?”
“什么生意?土地?珠玉?漆?”明月看着吕不韦的眼睛,他眼眶微陷,双目黑得发亮,这是一头土狼发现猎杀机会后的神情。
“都不是。”
吕不韦指着明月手边的铜樽俎道:“酒,烈酒,长安君在临淄时使人所造之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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