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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就因为他是一个傻子吗?”我的父母一共有四个孩子,只有我是最傻的,也是最小的,那些比我大得多的哥哥们为父亲对我这种徒有虚表的恩惠感到愤愤不平。实际他们都是在父爱关照下已经长成人了,只有我是在没有感受到什么是父爱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也许父亲感觉这是对我的亏欠,在最后的时刻里把所有积攒下来的感情都给了我。
“你们几个里只有傻子长得最像你们的父亲,也只有傻子跟你们的父亲一样学会说话,学会走路是最晚的,因此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认为他就是他的化身,甚至认为他没有做到的事傻子一定会替他完成的。”傻子这个称谓在父亲和母亲的嘴里显然成了他们对我的爱称。
傅铭宇不难知道加藤的乳名是傻子。
“父亲的话理所当然在我的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加藤接着说,“在我还不知道父亲是什么身份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战争最大的恐怖是,制造出各种想象不到的灾难,失去父亲,甚至父母双亡流落街头随处可见的孤儿司空见惯,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场景。我甚至跟那些没有父亲的孩子一样问过母亲同样的一个问题,“我还能有父亲吗?他还会回来吗?”
“看来真没有说错,的确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世上哪个人没有父亲,即使父亲不在了,依然还是你的父亲。你父亲去的那个地方又岂是想回来就回来的,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
“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母亲的话倒时时刻刻在我的心里敲击着,“过去的难道就真是永远的过去了吗?”
我心里的疑惑并没有除掉,如果说那个跟我说话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显然跟我母亲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极不般配。他是那样的丑陋难看。瘦瘦的棱骨毕现,枯黄的脸色看上去使人有些可怕,就像被秋风摧折的麻杆,飘飘摇摇。
我母亲是那样的俊美可人,尽管她已经是生过四个孩子的女人,无论是容貌,体态,皮肤,没有因为年龄,磨难变得又老又丑。风韵犹存更能证明她年轻的时候该是给多少男人带来想入非非的美丽。
财富和高贵的地位任何时候都像最闪亮的两颗星使人耀目,凭着加藤家族的显赫地位。加藤霸川侵华司令的头衔,谁要是做了这个魔鬼头子的女婿,不仅拥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来相伴自己的人生,财富和高贵的地位就像最不值得一提的陪嫁一样随带而来。关键是怎样得到这个极有个性姑娘的垂青,受到她的赏识才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
加藤霸川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最大的软肋就是对唯一的女儿百依百顺,尽管加藤家族的男人们为战争一个个而殉国,在这个心狠手辣恶魔一样的心里,这才是一个男人选择走向人生终点最光荣的路子,为他们送去的不应该是眼泪,应该是最值得庆幸的没有辱没加藤家族荣光的鲜花。回过头来,加藤霸川对女儿加藤美子却是完全不同的宠爱,尽管女儿跟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存理念,他却拿她的任性毫无办法。在加藤美子的心里,越是攀附加藤霸川打算得到提拔重用,有利可图的人越是让她讨厌,先不说她自始至终就不认为她老子干的是啥正义的事,唯利是图对毫无反抗能力国民侵略的战争算是什么战争。铁了心的跟着他老子一条道走下去的男人在她的眼里更没一个好东西。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谈。一个心里没有坚强意志的人是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到处只想巴结别人的人一旦得了逞比被巴结的人还要坏的要命。
傅铭宇没想到加藤像说另外一个人一样公允地说到他的外公,毫不可怀疑他跟其他的日本人是不一样的,身上一半的血液是属于海连湾李氏家族后代的,深受其害,对那场残酷的侵略战争同样怀有激愤的心里。不过,在他说到母亲对父亲的深挚感情的时候,倒是觉得那是一对值得永远尊敬的伉俪。
“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海连湾遇到了你的父亲。”加藤在复述母亲这句话的时候,足以见得那对死心塌地深爱恋人的感情是建立在由衷敬佩的基础之上。只有那样的爱情才足以教诲自己的后代,到底以应该以怎样的理念对待生命才算不愧对自己的人生。
你父亲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劫难和疾病折磨使他吃尽了苦头,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他可是一个有才华、有胆识、有气质、长相超俗的年轻小子。“西山”两个字是你父亲给你起的,你父亲是从小在海连湾的西山长大的,加藤是你外公家族的姓氏。海连湾的西山有一个叫利民堂的中药铺,是你父亲祖上李氏家族的产业,李家世代行医,到了你父亲李明义这一代依然希望李氏悬壶济世的基业在他的手里更好的传承下去。你的父亲也把做一代名医当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志向,他也正在为自己的志向付出极大的努力。
刚刚脱去少年时代的稚气,青年时代的李明义浑身到处都鼓满了劲,总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永不服输的感觉。
对于海连湾的人们来说也许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到处的街铺都懒洋洋的敞开着,少有几个顾客来光顾;少有几个拉洋车的车夫也找个嘎啦胡同阴凉的地方倚在车后靠上沉沉欲睡;利民堂中药铺的伙计正在炮制从山里采集来的中草药。
几个小子提前约好了,偷偷的不让家里的大人知道来到了海连湾的海边,准备比一比看谁向大海游去的越远,谁弄潮的本事就越大,谁就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以往的英雄都是李明义,显然其他几个小子都很不服气。正好借着这次涨大潮的机会再好好比试比试,跟大海较量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海连湾不知有多少人在弄潮中丧生了。好像这种冒险的死法并不怎么悲壮,倒有些理所当然。
这里是他们从小生存的家园,无所顾忌随处地游玩是每个孩子的童趣。不知怎么竟处处小心起来,他们不是一群弱小的羔羊,不是一群任人欺负的弱者。敢于向大海浪潮挑战,身上多少还有那种不够成熟的虎气,尽管不知以怎样的方式来应对迎头掀来的痛击,心里难免有着一股股的怒气,莽撞到轻而易举的随处发泄。
不过那一天里急于丧生的并不是那些小子,而是我,加藤说到这的时候特意的加了一句补充,“我母亲说的是她自己”。
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吗?我确信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眼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满屋子充塞着浓重的草药味,屋里的家具和陈设都是古铜色的。如果不是那个古铜色皮肤的小子手里端的刚刚煎好的苦药汤还在冒着白白的热气,如果不是从他的嘴里听到他说出的话,我已经误认为他是摆在这个屋子里的雕像。我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健壮的小子。他的健壮和我的虚弱行成了极大的反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有无限的路要走下去,而我的路要走到尽头了。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刚一上船我就开始头晕,呕吐,浑身乏力。
“美子(我母亲的名字叫加藤美子),我知道你一定是装出来的,你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中国去。不过我可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没有哪一个姑娘天生就愿意跑到外面去,更何况要去的是一个遥远的生死未卜无人预知的世界。
跟我吼叫的正是我的父亲加藤霸川。
“我亲爱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你对我的疼爱是真心的,还我一个活着的自由,我真的不是在装,实在是我的身体不适应这么长远的海上航行。反正这才刚刚离开海岸不久。你就让我回去吧。”
“美子,你难道不知道再跟我说什么吗?既然上天让咱们选择了加藤的家族,那就不是为自己活着,加藤的家族是永远都要终于天皇的。不要再说傻话了,我已经说过,你就是死也要跟我死到中国去。”
“我们为什么非要到中国去,那里到底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战争!是战争的需要!”
“战争是什么?战争就是掠夺,欺压和杀戮吗?不战而争就是侵略,侵略跟势均力敌的战争是不一样的,战争是讲求道义和规则的,对手无寸铁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下毒手算是什么战争?”
“美子,我要警告你,你这样的思想对战争是最不利的,战争最忌讳的是儿女情长。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大事。战争不是圣诞老人的礼物,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
“难道战争就不讲一点的人情和道义吗?”
“美子,不要再说了,你的想法会害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那可是一个到处都充满宝藏的地方。”
“那里的宝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任凭我说什么都不可能阻挡一点轮船远行的速度。”
“我已经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长长的头发脑袋后面还梳着一根辫子。如果是男人,梳辫子我可从来都没看到过,如果是女人亮汪汪的眼睛,古铜色皮肤,粗壮的身段又分明是个小子。”加藤再复述母亲人生经历的时候,傅铭宇也仿佛跟着进入了那个被满清统治悲音未了,男人还有一根辫子被封建社会死死揪住不放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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