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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不唯是皇家御园,且是当今皇上静摄处,最需幽静。是以除内阁大臣和词臣在直庐当直外,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内外臣工,不经皇上召见或首相批准,一律不得踏进西苑门一步。即使首相有召,臣僚也只能进入直庐,且进了西苑门,需一律步行,不得骑马或乘轿。
这天卯时三刻,礼部尚书高拱披着晨曦进了西苑门,快步往太液池西南岸的徐阶直庐走去。
自海瑞上疏二十多天过去了,徐阶整天忙着调息海瑞上疏引发的事体,部院奏疏、科道弹章、督抚塘报,哪怕十万火急,也顾不上审阅票拟,都压在书案上,堆积如山。
礼部本无十万火急之事,但恰遇琉球国朝贡事,高拱以为不能按常规视之。由于东南倭患大炽,琉球国朝贡已中断多年,时下琉球国王好不容易派出贡使来朝,且还有请上国批准琉球国立太子事,高拱敦促主客司优先办理。但上奏旬日,音信全无,高拱又命司务李贽到通政司查询,方知奏本压在内阁。无奈之下,高拱只得设法请准,到西苑徐阶的直庐谒见,以促内阁尽快票拟呈报御批。
敦促尽快办理琉球使臣朝贡事是真,但高拱之所以急于谒见徐阶,心里还存着一件事:按照徐阶的意思,高拱要入阁,当先上愿意为皇上贡献青词的密札。密札他已拟就,但齐康的一番说辞,在高拱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想与徐阶一晤,摸摸他的底,看徐阶做何反应,再定行止。
徐阶的直庐是四合院式的建筑。进首门左侧是茶室,乃候见者临时等候之所。高拱一进直庐茶室,就看见兵部尚书霍冀、工部尚书葛守礼都在排队等候。
这两个人虽与高拱职务相当,但都是科举前辈,他便主动抱拳向霍、葛二人施礼。
“大宗伯?”身材肥胖的兵部尚书霍冀看见高拱,吃了一惊,“礼部会有甚火烧眉毛的事?”霍冀边说边焦躁地来回踱步。
高拱愣了一下。霍冀虽早他一科中进士,是前辈,又贵为兵部尚书,但对高拱一向敬重。这大体是因高拱乃裕王首席讲官之故,加之多年来他并未握权处势,彼此也没有过利害冲突。或许正因为霍冀在他面前屡示谦抑,高拱陡然间有些不适应,便不满地说:“大司马这是什么话!礼部的事,关乎人心士气、国体国格,难道这些事,在大司马眼里,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霍冀却未示弱,抖了抖手中的塘报:“谍报称,虏酋俺答正集结大军,欲入寇大同,你说是不是火烧眉毛?宣大总督缺员,吏部好不容易物色到人选,可一直没有批下来。刻下前线告急,而掌军令的总督却迟迟不能到任,大同、宣府的塘报十万火急往兵部报,你说是不是火烧眉毛?”他又抖出一份塘报,“再看看这个,署理福建总兵戚继光八百里加急呈来的,海贼林道乾率船五十余艘,以南澳为基地,攻福建诏安、五都等地,贼势甚盛,可兵部题覆到了内阁,一概都压下来了!”说着,霍冀跺脚长叹。
“喔呀!”高拱露出惊讶的表情,知霍冀是有火无处撒,才冲自己说怪话的,气也就顿时消了。刚要说话,霍冀又指了指葛守礼,替他着急,说:“再说工部的事,大宗伯一定知道,工部侍郎朱衡乃国中水利大家,然如何疏通漕河,朝野一直争论不休。无奈之下,大司空只好命人制定两套截然不同的方案,谒请上裁。这都快三月了,进入河工最佳时机,可方案尚未批下来。若不赶快动工,怕是今年的漕运要误事,我辈、京师的百姓、辽东的将士,怕只能喝西北风喽!”
霍冀的一番牢骚话,让高拱替兵部、工部着急起来,尤其是应对大同战事,委实不能再拖,他急切地说:“大司马,调兵遣将乃兵部权责,当速速行令才是啊!”
“如此重大的事,咱不敢擅自主张。”霍冀回道。
高拱知道霍冀是怕承担责任,心里对他就有几分鄙夷,但同列间他也不便责备,就说:“如此紧急的事,得权宜从事,宣大总督缺员,不妨派兵部一位侍郎火速赶赴大同掌军令,指挥御虏。”
“这……”霍冀为难地说,“兵部的两位侍郎都是江南人,既无军旅经历,亦从未到过北边,到大同前线,两眼一抹黑,能成事吗?”
“这就是弊病了!”高拱说,“兵部侍郎出则为军帅,选任之制不能等同于他部。”他一跺脚,“不过,时下说这个也无用。那,能不能派职方司郎中以巡边使的名义去?”高拱越发焦急,又出主意说,“职方司郎中乃总参谋长之任,他对边务定然熟悉。”
“职方司郎中?”霍冀摇头说,“祖制倒是有职方司郎中巡边之例,然则,并无权代总督掌军令、节制三军之例。再说,职方司郎中也是郎中而已,与你礼部的郎中任用资格都是一样的,别把他看得那么有本事。”
“当痛下决心,一改旧制了!”高拱慨然道。
“改制?”霍冀不解,摇头说,“我着急的是,刻下该怎么办!”
“二位尚书,”一直闭目养神的葛守礼开口道,“先镇静镇静,不然待会谒见元翁,情绪失控,会误事的。”他是嘉靖八年进士,比高拱早四科,资格更老,且一向老成持重,话语不多,一旦他说出话来,霍冀、高拱都不能不尊重。
可是,高拱还是为大同前线的事忧心,便放缓了语调问:“军情紧急,元翁又无暇接见,大司马何不赶紧谒见李阁老,请他秉笔票拟?”
嘉靖朝成例,内外公牍由大内司礼监文书房送阁,阁臣在黄色纸条上拟出批示,贴于公牍上,谓之票拟或拟票;再送到大内,皇上亲自或委托司礼监秉笔太监,照内阁票拟批红。皇上若认为内阁票拟不妥,或直接改写,或发回重拟。票拟权无形中将部院置于内阁的实际控制之下。
时下内阁只有徐阶、李春芳两位阁臣,是以高拱提到另一阁臣李春芳,建议霍冀请李春芳拟票进呈。
霍冀鼻腔中“哼”了两声,说:“李阁老?不经元翁,甚事他能做主?”话音刚落,似乎察觉到在此地非议内阁大佬失当,忙指指葛守礼奉承说,“像葛老这样的干才,做过地方的学政、布政使、巡抚,又做过几个部的侍郎、尚书,倘若在内阁,遇事自可提出主张,为元翁分劳。”
高拱听出来了,霍冀是看不起李春芳。
李春芳是南直隶兴化县人,与张居正为同榜进士,以状元直接入翰林授编撰,被皇上选为词臣。自入仕途,李春芳就专心干着撰写青词供皇上焚烧这一件事,仅仅十几年就入阁拜相了,坊间有“青词宰相”之讥。由于没有任事的经历,加之李春芳性格平和、柔弱,入阁后也以写青词为务,国务则唯徐阶马首是瞻,无非替徐阶阅看文牍而已,凡需决断之事,都要徐阶定夺。这是官场尽人皆知的,但情急之下,高拱还是希望霍冀能去一试,以解燃眉之急,不意却引来他对李春芳的嘲讽。
可是高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焦躁地走来走去,口中嘟哝道:“元翁在忙何事,一直无暇接见我辈?”
霍冀只是摇头,一直沉默的葛守礼则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得到答案的高拱,伸长脖子,向对面徐阶的直房焦急地张望着。
徐阶正在直房里埋头撰写青词。他也知道兵部、工部、礼部三尚书在茶室候见,心里虽也有些着急,但依然淡定地写着青词。
写青词是皇上的口谕,他不能违拗。
自海瑞上疏呈达御前,徐阶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就住在西苑的直庐里,以应对皇上的随时召见。
皇上自受海瑞上疏刺激,越发沉湎于斋醮,李春芳昼夜不停写青词,还是不敷焚烧,以往皇上最欣赏的是袁炜写的青词,徐阶听说翰林院编修张四维曾为袁炜捉刀代笔,就请他代写青词,不料皇上对青词十分挑剔,一眼就看出非徐阶所撰,竟至大怒,命徐阶须亲自精心撰写,一天不得少于三篇。这对已年过花甲的徐阶来说,委实不堪重负。
写青词,偶一为之或许不难,难就难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徐阶屏息静气,依照格式,埋头书写着:
维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初二日,皇帝谨差真人赐紫,奉依科修建邯郸道场,谨稽首上启虚无自然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众徒、十极灵仙、天地水三官、五岳众官、三十六部众经、三界官属、宫中大法师、一切众灵……
霍冀、葛守礼、高拱还在茶室焦急等待,皇上身边的随堂太监张鲸大摇大摆进了直庐首门,尖着嗓门高叫:“万岁爷口谕,传徐老先生觐见——”宦官呼阁臣为“老先生”,是嘉靖朝的习惯。
高拱等人眼睁睁地看着徐阶拖着疲惫的步履出了直庐,向无逸殿走去。
走在路上,徐阶心里一直在打鼓,此番召见,皇上会不会又赌气出什么难题?
作者维衡说:明朝的西苑,就是现在的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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