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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生前好静,即便后来城市发展,周边高楼林立,整日人车丁零,但他依然喜欢独居一隅。偶尔出门散心,顶多和邻里太婆搓几圈麻将,抑或跟一帮老头子切磋象棋。他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因此留下的太少,一套旧房子、一个以泪洗面的贤妻、一个孑然一身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全部遗产。所幸老爸买了农村合作医疗,另有一份人寿保险,药费报销加保险丧葬费,总计四万二千一百三十八元。这些钱放老妈手里,肯定舍不得花销,我想方设法拿到手,立马在龙居山买了一块地:三面环山,正映龙居湖,乃魂灵安居之极土。这次出手大方,地盘大,位置佳,连老妈的身后事也考虑了。她要是百年归天,就和老爸合葬,去极乐世界再唠家常。
按红白喜事习俗,人死乃白事,设灵棚摆灵柩。亲友前来吊唁,拜祭完打丧麻,用平民方式祭奠亡灵。但我仍觉这般不够礼数,这辈子欠他太多,如能在死后补偿,唯一想到的就是超度。打电话给虚空,耳畔麻将声声:“二条,杠!”“三万?等等,后对也要碰!”待话筒那头稍微清净,我谦卑地说:“大师,您很忙啊?”虚空肉笑道:“你我兄弟,叫啥子大师,不忙不忙,陪旅游局领导打麻将,要不你来大浪淘沙,多个人买马也刺激。”我抑住悲伤压低声音:“爸爸他……他去了。”话音甫落就听虚空吼:“不打了不打了,有点事我得先走,改天再陪。”
虚空貌似享乐红尘,做起法事却异常认真,双手合十,一副虔态。我都不知是如何办完这些事的,父亲入葬后,遵循虚空的指点,天天念《地藏经》: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归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说光明云已。”
“复有他方国土,及娑婆世界,海神、江神、河神、树神、山神、地神、川泽神、苗稼神、昼神、夜神、空神、天神、饮食神、草木神,如是等神,皆来集会。”
念着念着,倒觉父亲光明磊落,死后必有福享,没有高官厚禄,也是富乐安康的平头百姓。他在人间的磨难,岁月磨砺,育儿艰辛,即将被光明笼罩。苟活人世的秦风,或许更需神明点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妈却变了个人似的,不爱唠叨了,终日沉默寡言。她识字不多,没法念《地藏经》,偶尔看着老爸遗像,一愣就是大半天。该带她出去走走了,远离尘嚣浮土,皈依宁静世界,让心灵沐浴鸟语清风。但现在哪有这闲时,公司任务紧,军区团购还有一百箱货未落实,忙完一切,估计离春节不远。想到这些心烦意躁,淑芬看在眼里,帮我沏茶倒水,试图给予沉默的安慰。
晚饭照例三菜一汤,小康水平,味道鲜美,却无心品尝。淑芬突然对我说:“哥,你好久没笑了。”老爸去世后,淑芬厨艺大增,喂猪的红薯都能炒出山珍味。我喝着滚烫的蛋花汤,闷声应道:“表面能笑,心头也没法笑啊。”淑芬咬着筷子,怪异地盯着我:“也对也对,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呢。”老妈就插嘴:“尚德生病那阵,多亏淑芬照顾,她上班也耽误了,二娃你当了总经理,干脆给淑芬安排个工作。”我顿时噎了一口,赶忙抽纸擦拭唇角,借机掩饰不堪。老妈继续又说:“抹桌也好,扫地也好,有你罩着,总比在茶楼上班强。”老妈这观点我倒认同,真让淑芬做服务员,我于心何忍,再说她涉世未深,误入歧途遭人算计,也是不无可能。
默然半晌,老妈撇起嘴巴数落:“你看这世道,比粪坑还臭,比锅灰还黑,就拿茶楼说吧,淑芬一个大闺女,从未见过世面,进去肯定吃亏。何况我还听得些风声,某些茶楼不规范,黄赌毒样样俱全,哪是正经女孩子待的地方。”我咽咽口水,违心辩驳:“妈,哪有你说的污喧,其实喝茶的多是生意人。”老妈激动道:“污喧?还不污喧!正经?正经个狗屁!你记不记得二楼刘婆婆她孙女,高中毕业去亮点茶楼打工,上了不到半年班,肚子莫名其妙变大……”老妈话至此扭头笑对淑芬,“我不能让淑芬被社会污染了!”
世道流脓都是人性害的,连卖咸菜的老妈都清楚,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很多时候见怪不怪,睁眼闭眼。待老妈情绪稳定,我问淑芬:“想干哪方面的工作?”淑芬摇头,我又问,“餐厅服务员?”淑芬不语,我点燃一支烟,说,“你这样真难打理,去公司吧,文化差了,只能干粗重活,哥绝不让你去;卖服装嘴又不甜,骗不着人,等于是尊雕塑。”老妈气得拍桌大叫:“叫淑芬去肯德基,卖烧饼。”我笑得呛了一口,忙加纠正:“那不是烧饼,那是鸡腿,再说淑芬她面试不上,除非肯德基是我开的。”话毕淑芬脸一下就红了,老妈不迭叹息,叹着叹着就骂:“卖鸡腿也要文化?你没看电视,炸鸡腿吃多了要得癌。”然后回头训斥,“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原来这点忙都帮不了,你呀你呀,说话也不弯弯肠子,把淑芬贬得一无是处!”
和老妈争执间,淑芬音若蚊蝇地说:“阿姨、哥,你们别争了,我去茶楼,要是茶楼不好,遇到啥子坏人,我就回乡下。”我愣了一愣说:“回乡下放牛喂猪?”淑芬浅说:“当然是开副食店,卖点烟酒茶,薄利多销,总饿不死人。”我不置可否:“敢情那样好,比待在城里轻松,其实我向往田园生活,只要身体健康,家有薄田好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话毕淑芬骤显活跃,说:“哥真喜欢跟我一块回吧,我爸种一年的谷子,咱们五年都吃不完呢。”这时老妈缓下脸色插话:“看看淑芬多好,多大方,你应该学着点。”我笑着附和:“那是那是,城里的女人没几个能比。”话毕老妈又拍了一下桌子,旋即目露凶光:“淑芬的工作你安排不好,别给我回这个屋!”
超度完老爸那天,我送虚空上华岩寺,周大炮一口一句“大师”,比唐僧取经还虔诚。碰上擦肩而过的辣妹,这厮一改往日色性,也不贼眼相看。我忍不住问他:“你娃真安心出家?”周大炮突地站住,捏捏裤裆说:“六根已净,佛门非禁地也。”心头不禁一凉,我说:“你那玩意有得治,若是钱的问题,兄弟们帮忙想法,人多力量大,凑三五十万不算难。”周大炮叹道:“不是钱的问题,当你看透一切,其实内心所剩无几。”我还未洞穿世俗,家门未兴吴倩未娶,子未养母未孝,着实无法理解周大炮的内心,怔了怔劝他:“你这样的豁达胸襟,在凡尘有所作为也是修炼,何苦在寺庙忍受孤清?”话音甫落虚空蓦然回头,冲我大笑道:“我说秦二娃,你不当和尚,是佛界一大损失。”
见时机成熟,我忙将闲话引入正题:“大师,周兄弟的意思是拜你门下,以期修成正果,您看能不能……”虚空拦腰截断我的话:“修炼不必进佛门,周兄弟是被魔障阻碍,心结不开,并非一心向佛。”周大炮急了,疾步走到虚空跟前,问:“魔障,何为魔障?”虚空笑答:“魔障就是你心里的恐惧、忧思、失望、颓废,以及无果。”“那无果又是啥?”一时间我也大惑不解。“无果就是无果。”虚空说罢,转身朝山顶奔去。周大炮又疾步撵上,若有所悟地说:“大师,我知道无果的意思。”虚空刹住脚步,背对我俩叹道:“周兄弟,不是虚空不近人情,今非昔比啊,当和尚不是想当就当,既然你如此渴望,您倒是说说,无果是啥意思,如能有所领悟,老衲可以破例奏请。”
周大炮摸摸脑袋:“无果无果,无花而果,它的另一层意思,凡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局。”虚空直喊阿弥陀佛,颇为无奈地说:“不是我为难你,佛门眼下又无空缺席位,况且我不是住持,总不能想拉人进就拉人吧。”周大炮被虚空噎得够戗,沉默间目送虚空入寺,我俩才郁郁折回。行至半山腰,我叫住周大炮,摸出银行卡还他:“取了两万给补上了,资产原封不动,现在完璧归赵。”旋又想起以前欠他两万,心下顿怏,“以前的账明年再还。”周大炮接在手里,讷讷地说:“我不缺那点钱,倒是你该考虑房子的问题,就算吴倩来重庆,总不能让她住老屋。”我甚是不悦:“老屋狭窄,终究是个窝。”周大炮劈头盖脸一顿训:“现在的女人喜欢独立空间,结了婚还不要孩子,只想两个人自由,你以为房事的参照物仅仅是一张床?什么牛郎织女、古代飞鸽传书、蓝色生死恋,都是唬人的。”
一席话戳得我哑口无言,沉默良久,我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你才是真正的生活大师,哪需出家修炼。”周大炮嘿嘿两声,慢悠悠叼上一支烟,腾然脱口大骂:“别提修炼,这世道哪有和尚,全是一群肉徒!”我顺势安慰:“看透了好,断佛根,延俗气。”周大炮慨然长叹:“也罢也罢,头发如屌毛,剃了还是得长的。”我大笑着戏谑:“你那锈旧玩意儿,尿出来也就能肥肥瘦土。”周大炮捶了我一拳说:“你不是说能治吗?治不好老子拿你是问。”我顿感释怀,笑道:“现在你知道无果的意思了吧。”话毕周大炮优雅地吐出两串烟圈,须臾,沉下脸说:“无果即是无因,无因即是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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