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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看着皇帝,拧眉道:”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把话带给太子。请您再容奴才谏一句真言,您有个宠爱的人,原是无可厚非的,可万万不该是锦书!她是大邺的帝姬,对您有血海深仇,万一她存着歹心,到时候怎么得了!”
皇帝听腻了这些老生常谈,拂袖道:“朕的事不劳皇后费心,你还是琢磨怎么教太子为人的道理吧!三纲五常别忘了才好。”
当着太子的面好多话还是出不了口,不如让皇后做个传话儿的,也省得自己日夜的操心。皇帝负手踱到正殿门前,甬路上的青砖被雨淋得透亮。他转回身对皇后道:“你去景仁宫,叫达春把护军撤了,再嘱咐上书房总师傅,把今儿太子落下的课业都补上。”
皇后心里气出了血,费了好大的力才克制住了。皇帝这头已经没法子挽救了,现如今只有劝太子放手,若闹得父子反目,太子羽翼未丰,真要给皇帝毁了前程可怎么办!
皇帝见她蹲福应了个“嗻”,又道:“破五那天你说的那几家的小姐,朕前儿都看了画像,眉眼儿模样倒也周正。明早朕就放恩典,端郡王家的闺女封太子妃吧,你及早命内务府张罗,钦天监定下了日子就把大婚办了。朕前年就使了工部选址,在朝阳门内大街建太子府,上回还去瞧过,造得也差不多了,可巧正能赶上大婚用。”
皇后这才明白,皇帝是处处用着心的,之所以迟迟不颁旨,就是在等太子府落成。大英的规制和历代都不一样,论理儿太子住东宫,即便是成了人也该住在宫里,可皇帝这儿顾忌得多些,如今又加上锦书这么个由头,自然是巴不得远远把太子打发出去了。皇后什么想头都没了,俯身道是,等皇帝出了增瑞门,她急吼吼就往景仁宫去了。
咸和左门两腋的护军像钉子一样的伫立着,护军统领达春看见皇后的肩舆驾临了,飞快奔过来毕恭毕敬甩袖打了个千儿,“奴才恭请皇后主子金安。”
皇后看着门禁道:“万岁爷有口谕,着你撤了亲兵,太子爷的思过解了,叫往上书房见总师傅去。”
达春有些犹豫,他是皇帝从南苑商旗中挑选出来的,由一个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内的护军统领,对皇帝是绝对无二的忠诚。皇后是太子生母,会徇个私情也未可知。于是哈腰道:“不知主子可有万岁爷的手谕?”
皇后冷冷看着他,哼道:“达统领好大的官威呀!如今连我的话都不中用了?难道我还能假传圣旨不成?”突然面上一凛,横眉喝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还不滚,仔细本宫请了上谕削你的职,叫你上泰陵修坟圈子去!”
达春一听事儿要闹大了,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再怎么护犊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谕。当即把腰佝偻得更低了,打了满满一千儿,甲胄上的铜镶钉哗啦乱响,“奴才是混账王八,请皇后主子消消火儿,奴才这就消禁。”言罢打个手势,立时把咸和左门上的护军撤了个干干净净。
皇后命人把门推开,带着贴身的李嬷嬷直奔东宫正殿而去。穿过明间进暖阁,一眼看见太子盘腿坐在炕上,脸色蜡黄,正定定瞅着窗外发怔。皇后霎时心疼肝断起来,揉弦儿似的叫了声东篱,眼泪簌簌地落在胸口的五谷丰登彩帨上。
太子转过脸看皇后,喃喃道:“儿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领教了。难怪那时候的廉亲王一禁足,没隔多久就薨了,原来圈禁真能叫人发疯。”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看见太子成了那副模样,说得又是那么凄惨,皇后早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了。上前几步把儿子搂在怀里,心啊肝啊的痛哭起来。
太子埋在母亲的臂弯里,脑子里迷迷糊糊全是锦书的影子,他撼着皇后道:“额涅,你上养心殿去过吗?瞧见锦书了吗?她不在受罚了吧?眼下怎么样,好不好?”
皇后一窒,捧着他的脸道:“你昨儿一宿没睡是不是?你皇父只令你自省,又没说圈禁你,你想那些个干什么,给自己添堵么?”
太子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的袖子道:“您不说,儿子自己上御前找她去。”
皇后急了,拦住他道:“你站住,这会子去闹,你不要命了吗?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尽够了,你这个样儿,是要叫我活活疼死么!”
太子心里油煎似的,听说她不好熬可,听说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么才称心。他抬眼瞧母亲,喃喃道:“我要娶她,额涅,您替儿子想想办法吧。”
皇后巴巴儿看着儿子的惨样儿,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们那头热火朝天,他还在这儿痴人说梦。她驳斥道:“你快给我醒醒神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个!你皇父如今倚重东齐去了,你呢?为个狐媚子魂不守舍,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
太子不悦道:“您骂她做什么,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愿意到御前的。至于皇父倚重东齐,儿子并不在乎,儿子原本就上奏辞太子位的,只要他把锦书还给我……”
“我瞧你是疯魔了,为了她连储君都不做,你可真有出息!爱美人不爱江山是不是?甭念着她了,原先我还不想说,眼下不说也不成了。”皇后把门上侍立的太监宫女都打发了出去,往南炕上一坐,一字一句道,“你不是问她的境况吗,我今儿上养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见了什么?你的宝贝疙瘩躺在你皇父怀里呢,真真是不堪入目!亏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还要遇见什么污秽的事儿。你皇父虽未晋她位份,可我料着昨儿夜里八成是进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饭,你怎么说?难道还演一出夺妃来吗?”
太子怔在那里,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脸也白了,腿颤身摇随时都会栽倒下来的样子。皇后大骇,懊恼自己说得太直了,这傻子一时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搂住了给他顺气儿,颤着哭声地说:“湛儿,东篱……你别吓吓额涅。这是怎么了,快倒口气儿啊儿子!”
太子泥塑木雕般呆坐着,半晌赤红着眼,咬着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权逼她的……”他恨得发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养心殿没什么好事,他昨天为什么没拼死带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进了虎口里,皇父一个爷们儿用了强,凭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家怎么反抗?
太子噌地跳下地,连鞋也没穿,抽出墙上佩剑就要往殿门上去。皇后吓得没了人色,尖叫着“拦住他!拦住你们爷!”廊庑上的太监潮水般的涌上来,把六扇菱花门结结实实堵住了,皇后照着那张年轻的脸上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么癔症,莫非还要弑父么?你跨出景仁宫试试,保管你一抬腿,转眼脑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后捂着胸口痛哭起来,“你这孽障,心一横什么都不顾了,母亲生你养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记,如今为个贱人癫狂,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撂开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太子被打傻了,看见母亲全然没了以往的威仪,哭得几乎厥过去,他心里针扎一样的痛。左右为难着,踌躇了下奋力把剑掼在金砖上,屈膝便跪在皇后面前磕头,哽咽道:“请额涅保重凤体,要是气出个好歹来,儿子磨成粉也难抵罪了。”
皇后不管他,扫了眼殿门上的人,转身对景仁宫总管太监郑宽道:“刚才的事儿,谁也不准泄露半句,要是叫本宫知道了,仔细祸及全家!总管,这事儿交给你办,办得好,大家有赏。办得不好,本宫唯你是问,听明白了?”
郑宽不敢有误,忙打袖应个嗻,回身使了眼色,众人领命纷纷退到值上去了。
皇后叹息着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诸事都看开吧,你对人家满腔赤诚,人家拿你当枪使,攀上了高枝儿转手就把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咱们自己吃个哑巴亏,就算了吧!好好坐稳了太子的宝座,将来有朝一日君临天下,要什么得不着?别说一个锦书,就是一百个一千个,你要,还不是手到擒来?”
太子窝在炕上摇头,“锦书只有一个,错过了,今生再不能遇上了。”
皇后的嘴角忍不住地往下耷拉,无奈地看着他,只觉已经束手无策了。太子活泛,大好的年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何尝在他脸出现过苦大仇深的神情?现在呢?面色倦怠,发髻散乱,颊上还有五个鲜明的指印,哪里还有储君的做派,简直像个大牢里的囚犯!
皇后生他时太年轻,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皇帝那时在工旗键锐营里,虽然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守在边上,她仍旧没有半点底气。头胎男孩儿生起来着实受大罪,痛了两昼夜,最后又是扎针又是含参片,眼看着不成了,孩子倒生下来了,只是她伤了元气,之后再怎么都没法子怀上了。
只这么一个宝贝,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寄托。他要是受了委屈,那比用刀扎她还痛。皇后恨透了皇帝,他算什么父亲!父者,矩也。他教化万方,自己却是身行不正,还有什么面目为君父!
皇后说:“你皇父明儿要颁恩旨了,定了傅浚家的小姐为太子妃。你听额涅一句话,君命不可违,娶便娶了,世人都打这儿过的。什么爱不爱的。拜了堂入了洞房,两个人一条心,自然就好了……”
皇后还没说完,太子又是一蹦三尺高,像困兽似的在地心团团转,梗着脖子粗着嗓门的低吼,“儿子绝不依!要是再逼我,我豁出一条命去,干脆反了朝廷,也学学皇父当年黄袍加身!”
这话一出口把皇后吓住了,她耳里嗡嗡作响,登时满世界天旋地转,只惶惶道:“你放肆,这话能混说么?你要自寻死路不成!”
太子渐渐冷静下来,不过脑子说出来的话,未必就不足取,他突然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出路。他拧眉沉思起来,冲皇后扬起了唇角,“额涅,与人为奴,怎及自己自在为王?儿子回头就找舅舅和豫亲王去,他们掌管着禁卫军和上书房,儿子得他们相助就成了一半事儿。”太子切切看着皇后,“额涅,您会帮儿子吧?请额涅从中斡旋,儿子登了大宝,您就是皇太后,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不用担心儿子的兄弟们夺嫡,也不用装着笑脸子和那些妃嫔们周旋,额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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