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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来由想起年幼时分十分羡慕的一幕场景,远远看着扎堆在神仙坟那边打闹的同龄人,喜欢扮演着好人坏人,黑白分明,当然也有过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钱人家的男孩子当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余人等,扮演管家仆役丫鬟,有模有样,热热闹闹,还有许多孩子们从家中偷来的物件,尽量将“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长大之后,回头乍一看,满满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没那么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就已经学会了此后一辈子都在用的学问。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走向观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刚刚经过大骊旧北岳的山头,依稀可见山势极为陡峭,就像大骊的行事风格。
明月当空。
陈平安睁大眼睛,看着那山与月。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有人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
一座铺有彩衣国最精美地衣的华美屋内,妇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凳子稍高了,害得她双脚离地,好在她这辈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适应二字,后脚跟离地更高,用脚尖轻轻敲击那幅出自彩衣国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贵地衣,笑问道:“怎么样?”
宋和想了想,说道:“是个油盐不进的。”
妇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长春宫的春茶,那个地儿,什么都不好,比一座冷宫还冷清,都是些连嚼舌头都不会的妇人女子,无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让那些年在山上结茅修道的日子,不至于太过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在她看来,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尝出好来,咽下给咬得细碎的茶叶后,缓缓道:“没点本事和心性,一个泥瓶巷闻着鸡屎狗粪长大的贱种,能活到今天?这才多大岁数?一个不过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挣了多大的家业?”
宋和并不太在意一个什么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亲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来了。
当了皇帝,该享受什么福气,该受多少麻烦,宋和从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称帝之后,一年之中的繁文缛节,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娴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难怪朝堂那边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为了挑他的错,估计一双双老花眼都该发酸了,也没能挑出瑕疵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宋和笑道:“换成是我有那些际遇,也不会比他陈平安差多少。”
妇人问道:“你真是这么认为的?”
宋和笑着点头。
妇人眯起眼,双指捻转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赶紧举起双手,笑嘻嘻道:“是儿子的怄气话,娘亲莫要懊恼。”
妇人却没有恢复平时的宠溺神色,母子独处之时,更不会将宋和当做什么大骊皇帝,厉色道:“齐静春会选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摇头:“皆不会。”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间就没有谁,样样比人强,占尽大便宜!”
妇人怒气冲冲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这是天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好事,别忘了,这从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你要是觉得终于当上了大骊皇帝,就敢有丝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哪天自己犯浑,丢了龙椅,宋睦接过去坐了,娘亲还是大骊太后,你到时候算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还有你叔叔宋长镜,会忘记?!想说的时候,我们娘俩拦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儿错了,不该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妇人就该好言安慰几句,但是今天却大不一样,儿子的温驯乖巧,似乎惹得她越来越生气。
只见妇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溅,脸色阴冷,“当初是怎么教你的?深居宫闱重地,很难看到外边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来国师亲自教你读书,不但如此,娘亲一有机会就带着你偷偷离开宫中,行走京城坊间,就是为了让你多看看,贫寒之家到底是如何发迹的,富贵之家是如何败亡的,蠢人是怎么活下去,聪明人又是怎么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优劣,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这个世道的复杂和真相!”
“还记不记得娘亲生平第一次为何打你?市井坊间,无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儿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担,一顿饭吃好几大盘子馒头,你当时听了,觉得好玩,笑得合不拢嘴,好笑吗?!你知不知道,当时与我们同行的那头绣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与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样!”
“一张龙椅,一件龙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天,真比得上几个馒头?国师是怎么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为人知的阴暗处,越与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风雨吹不动!国师举例之人是谁?是那看似一年到头昏昏欲睡的关氏老太爷!反例是谁,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风光无限的袁曹两家老祖宗!这样明明白白教给‘坏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妇人站起身,怒气滔天,“那几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书,所谓的帝王师书,还有什么藏藏掖掖不敢见人的人君南面术,算个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吗?错了吗?没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对得不能再对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为何一座宝瓶洲,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几个?又有几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为这些坐龙椅的家伙,那点眼界和心性,那点驭人的手腕,根本撑不起那些书上的道理!绣虎当年传授他的事功学问,哪一句言语,哪一个天大的道理,不是从一件最不起眼的细微小事,开始说起?”
妇人脸色铁青,指着那个大骊年轻皇帝的脸庞,“你今天跟一个贱种比吃苦,觉得自己比他强。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劳,也觉得自己更大?与国师比学问,与叔叔比武学,都觉得你其实不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宋和如此托大?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的我吗?被中土陆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吗?还是那个打心底就瞧不起你这个弟子的国师?!”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沉默不语。
没有丝毫愤懑和怨怼,虚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张龙椅上的男人。
妇人哀叹一声,颓然坐回椅子,望着那个迟迟不愿落座的儿子,她眼神幽怨,“和儿,是不是觉得娘亲很烦人?”
宋和这才坐下,轻声笑道:“如果不是担心朝野非议,我都想让娘亲垂帘听政,过过瘾,如此一来,娘亲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笔墨。”
妇人气笑道:“胡闹!”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万事兴。
市井门户,帝王之家,门槛高低,天壤之别,可道理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当年妇人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舍一留一,将犹在襁褓中的一个儿子,为了宋氏国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骊珠洞天,“病夭”之后,在宗人府谱牒上,便勾掉了那个名字本该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还得了宋和这个名字,以及长子的身份。
这才有了后来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离京以及担任窑务督造官,功成之后,返京去礼部述职,再返回,最终被妇人身边的那位卢氏降将,亲手割走头颅,装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书房独处一宿,翻阅一份档案到天明,再后来,就下了一道圣旨,让礼部着手敕封宋煜章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庙内的神像,只有头颅鎏金,最后龙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称呼。
负责编纂玉牒、掌管大骊宋氏宗室名录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几位老人,在二十年后,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拨,都是“老死”的。只不过当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后这次,则是这帮活腻歪了的老骨头们,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赌押注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争一个“长幼”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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