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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摊开手掌,低头望去。
他跳上栏杆,缓缓而行,眺望远方,紫阳府外铁券河,河外又有青山。
当下身处黄庭国、紫阳府、紫气宫的藏宝阁高楼,檐下栏杆上。
思绪飘远。
陈平安想起先前青鸾国之行,在酒楼听当地百姓酒客说那场佛道之辩,因为有那么一个僧人撑伞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赶路时遇上下雨,自然就会寻找屋檐躲雨。
又记得陆台曾经在飞鹰堡小院感慨,人间的遗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过是对种种风景、种种人的一句且慢行。
陆台又说,我们很难对世间诸多苦难,真正感同身受。所以当苦难临头,具体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谁都会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观道观的观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众生百态观道,道法通天的无名老道人,显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条光阴长河,可快可慢,可停滞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阴洪流,别说掌控,就是想要拦上一拦,据说连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圣先师曾经观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崔东山说过天下所有山头仙府、人间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战争和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牵涉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是圣人们希望换一种法子,求一个慢。
已经站得那么高、看得那么远的三教圣人,到底为何非要慢下来?
至圣先师,佛祖道祖,这三位开天辟地之功的圣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么?以至于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间,“且慢行”?
第一次与崔东山游历黄庭国,一次在山巅,崔东山陪着他一起练拳,曾经笑言,历史的车轮前行之时,必然要碾碎许多花草。
这不是帝王心性的无情之语,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悯之言,那个读书人,希望所有看到这句话的掌权者,或是当时就坐在那辆马车上的大人物,能够低头看一眼那些稀烂的花草。
世道慢慢变好,需要担心吗?只要是变好,方向是对的,再慢都无所谓,当然不需要担心。
若是世道在变得糟糕,比如历史车轮,以迅猛势头一碾而过,一路碾碎无数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头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谈弥补?
所以才要慢上一些?
因为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条错误的大道上,慢慢而错,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机会?又或者,人间苦难可以少一些?
陈平安一次次在栏杆上缓缓而行,走到尽头便转头,来回反复,一次次行走于栏杆的左右两端。
陈平安此时此刻,并不知道一个人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内心深处,每一个深刻的念头,它们就像心田里的种子,会抽芽,可能许多会半路夭折,可有些,会在某天开花结果。
陈平安更不会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简上的文字,被他反复咀嚼和念叨,甚至会在大太阳的天气里,让裴钱去晒一晒那些记载着他由衷认可、视为美好文字的竹简。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坏,道理的对错,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洒下的种子。
陈平安并不是孤例,事实上,世人一样会如此,只是未必会用刀刻竹简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娘的某句牢骚,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诲,一翻而过又重头翻回再看的书上语句,某个听了很多遍终于在某天蓦然开窍的老话、道理,看过的青山绿水,错过的心仪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里的一粒粒种子,等待着开花。
陈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当做一场散步散心的栏杆缓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拥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当中,绿衣小童们都停下了手头忙碌事情,一个个屏气凝神。
而拥有金色文胆的那座府邸,外边盘踞着那条酣睡的真气火龙,府邸里边,背负长剑、腰挂几本金色小书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儿,一身金光愈发凝练,熠熠生辉,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那个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儿,不断有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流溢飘散出去,显然并不稳固。
它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陈平安在栏杆上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陈平安依旧在缓缓而行。
这次离开山崖书院,路上陈平安问了朱敛和石柔一个问题。
如果杀一个无错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两人摇头。等到陈平安依次递增,将救十人变成救千人救万人,石柔开始犹豫了。
只有朱敛坦言,哪怕可以救整个天下人,他也不杀那个人。
陈平安便问为何。
朱敛当时笑着给出答案:我担心自己就是那个被杀的人。
朱敛便回过头询问陈平安的答案。
陈平安说自己也给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才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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