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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知府蔡国熙从尚未见到徐忠、只是看到他所递陈大春的短柬、名剌时,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是以才在府衙二堂接见了他,并耐心为他讲了那么多,以尽地主之谊。他预料到徐忠会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一直在思忖如何应对,灵机一动,便以他假捏徐阶之示为由,拒绝了他。
此时,坐在大堂,蔡国熙翻看着从客栈搜出的徐忠所携物品,只看一眼户部侍郎陈大春亲笔所开“路条”,就断定徐忠果有来头,此来也确是为徐家办事的。他没有料到徐忠会仗势欺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无辜殴打绅民,致伤三人,若不严惩,且不说国法难容,即使为个人计,“蔡苏州”的声名必将毁于一旦;若依法严惩又担心徐阶面子过不去,说不定报复会接踵而至,这让他感到颇是棘手。
蔡国熙在苏州主政,与高官大僚亲属故旧打交道乃家常便饭,但遭遇当朝首相还是首次,他不得不小心行事。
从用罢早饭,蔡国熙就屏退左右,独自在后堂踱步,蓦然想起昔年参加灵济宫讲学的事。
那年严嵩被罢,其子严世蕃下狱,朝野欢庆,徐阶在灵济宫讲学会上,刻意提及此事,谆谆告诫在场的数百名官员,物必自腐,尔后虫生。不要以为严氏恶党已倒,就政清吏明了,务必时刻以严氏覆辙为戒,不惟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子弟乃至身边之人。他还拿出自己亲书的家训要众人传看:“无竞之地,可以远忌;无恩之身,可以远谤。”言犹在耳,子弟亲故就利用其权势,横行不法起来!难道,人一旦到了无人企及的高位,他曾经竭力反对的事情,竟然会在不知不觉间重演吗?
弊病到底出在哪里?蔡国熙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再琢磨,还是把眼前这桩事想妥了吧!
思忖良久,蔡国熙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仿照当年海瑞对付胡宗宪公子的法子,以抓到假冒者为由,向徐阶禀报。
时下常有骗子假冒京官公子、亲友或下人,到各地行骗,地方官多抱着宁信其有的态度,不敢轻易得罪,骗子每每得手。蔡国熙也曾抓捕过这样的骗子。如今就来他个以真作假,装傻充愣。
于是,蔡国熙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给徐阶写了一封长函,先把徐阶当国后如何惩严嵩贪墨无度、纵子为恶之弊,如何严格约束自己和家人,因此威望如日中天等等写了一通,又把徐忠来苏州后的言行细述一遍,最后说他绝不相信此人会衔元翁抑或元翁公子之命而来,是骗子无疑,为挽回元翁声誉计,也要对徐忠严惩不贷。又说,骗子为以假乱真,还假捏户部陈侍郎的书函、路条,委实是用尽心机云云,连同陈大春写给他的短柬、‘路条’,一并封寄。
徐阶接阅蔡国熙来书,又惊又怒,命人召陈大春和徐琨来见。
当陈大春、徐琨战战兢兢走进他的书房,徐阶亲自起身,把门关上,尚未坐定,“啪”地一声把蔡国熙的书函摔在书案上,“拿去看!”
徐琨低头上前,拿在手里急目扫视了一遍,脸色煞白,不敢说话,默默地把书函递给陈大春。
徐三从苏州狼狈逃回,就向陈大春禀报了发生的一切。陈大春惊诧不已。
起初,陈大春还以为只是一场误会,因苏州城是国中惟一的一城两县衙之地,说不定是被打的顾家报案,县里派人去抓的,蔡国熙知情后,或许会设法转圜放人。但等了好久并不见动静,陈大春坐不住了,找徐琨反复商榷,最后决定来个丢卒保帅,死不认账,一口咬定徐忠也好、他的亲笔字函也罢,都是假冒。只是对蔡国熙如此不给面子,陈大春一直耿耿于怀,委实咽不下这口气,看了他给徐阶的书函,遂脱口而出:“这个蔡国熙,太不成话啦!这不是学的海瑞戏弄胡宗宪那套把戏吗?他敢来戏弄元翁,过分!太过分了!”
“这么说,此事是真的了?”徐阶盯着陈大春问,他只是证实一下而已,陈大春的字、徐忠其人,他都认得,何来假冒?
“不、不……”陈大春忙说,“那倒不是。假冒之事,是真。”
徐阶转向徐琨:“逆子,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这…”徐琨支吾着,求救似地看着陈大春。
“元翁,大名鼎鼎、秉公执法的‘蔡苏州’都认定是假冒,那不就是假冒吗?”陈大春解围道,“叫学生说,莫如元翁给他回书,就说徐忠胆敢假冒,又殴伤三人,请蔡知府依法严办;徐忠胆敢妄攀主顾,就是诬蔑朝廷大臣,罪加一等;最后再把他蔡国熙大大夸奖一番就是了。”
徐阶仰坐椅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嘉靖朝的内阁,是生死场啊!都说严嵩杀了夏言;徐某杀了严嵩的儿子!也许有一天,再续上一句:某某杀了徐某或徐某的儿子?”他指着徐琨,提高声调说,“都谨慎些吧,少给老子添乱!你老子够闹心的了!”说罢,向外无力地挥挥手,徐琨见状,麻利地转身溜出了书房。
陈大春眨巴着一双细眼,回味着徐阶的一番话。
外界固然有所议论,说高拱入阁后就与徐阶不协,但陈大春没想到徐阶竟将其提高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看来,徐阶对高拱已然不抱希望,甚或可说置于敌对地位了,这不啻是发起进攻的信号了!陈大春遂一撸袖子:“哼哼!不就是一个高新郑吗,哼哼!”他一声冷笑,以探寻的口气说,“元翁,学生听说高新郑一入阁就对元翁甚不敬,遇事每每固执己见,给元翁出难题,可有此事。”
徐阶沉吟片刻,叫着陈大春的字说:“得霖,有道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老夫自忖还算是大度的,可有件事却总不能释怀,得霖看,是不是老夫小肚鸡肠?”
高拱入直西苑次日就提出阁臣轮直文渊阁的建言,虽合乎内阁体制,却让徐阶大感意外,耿耿于怀,见陈大春摩拳擦掌有意出手,遂把高拱建言阁臣轮直文渊阁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时下皇上衰病交加,已进入非常时期,自然不能沿用平时的惯例;”陈大春道,“况且,内阁运作,乃是首相主持,姓高的乃新进之人,就要干预,置元翁何地?”陈大春以忿忿不平的语调道,“元翁不便直接驳他面子,言要揭请圣裁,弦外之音是,作为首相都不敢妄言,何况一个新晋的阁僚?可高新郑竟真的拟本,要元翁签署,简直就是胁迫首揆!”
徐阶微微一笑:“皇上在内阁公本上御批,‘阁中政本,可轮一人往。’接此上谕,老夫即言,当此关头,老夫不能离皇上也。高新郑竟冷笑一声,言:‘元翁,元老也,皇上须臾难离,高某与李、郭两公愿日轮一人到文渊阁,元翁满意否?’得霖听听,他这是什么话?”
陈大春暗自思忖:高拱此举,不惟是公然向徐阶的首揆地位挑战,而且触到了他的痛处。到不到文渊阁轮直,看似小事,实关大局。无论是夏言和严嵩争斗激烈之时,还是徐阶与严嵩猜若水火之际,其胜败的关键,并不在于人心向背,实在于谁能经常亲侍于皇帝左右,高拱作为内阁新人,与历史上重大恩怨是非关联不大,无虞因未经常在皇帝左右而受倾覆,不以在内阁轮直为忧;而这却是徐阶深层心理中的敏感之处。高拱未必明白这一点,冒然把这个议题提出,甚至奏闻皇上,又当面呛白徐阶,这当然让徐阶难以接受。
想到这里,陈大春义形于色地说:“事体非同小可!高新郑不懂规矩,根本就不把元翁放在眼里,未免太过分了!分明是公然夺权嘛!也就是元翁宅心仁厚,不然的话……”
徐阶没有接陈大春的话,问:“得霖可知,兵部那里对内阁有非议吗?”
兵部所拟处分俞大猷和山西、大同两镇将领的意见,因高拱固执己见,双双驳回,兵部不得不重新上奏,对俞大猷的处分,改为“姑且不究”;宣大方面,严旨切责总督王之诰,武将中,只有镇守宁武关守将因避敌不战而处斩,其余改为革职、戴罪立功不等。虽然高拱仍不满意,但在徐阶看来却预示着自己被高拱所胁迫,失去对内阁的主导权。他要传达出这是高拱要侵夺部院职权,推翻“三语政纲”的讯号。
陈大春与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时常相聚,而兵部公牍,欧阳一敬都要副署,对徐阶所说兵部意见被驳回之事自然十分清楚,无论是霍冀还是欧阳一敬,都对高拱多有抱怨,这些陈大春也是知晓的,但谁也没有把此事与推翻“三语政纲”联系到一起,听徐阶一点拨,陈大春恍然大悟,试探说:“元翁,看来,高新郑恩将仇报,存心要逐元翁以自代了!”
徐阶并不明言,嘱咐道:“今日之事,通不许对外人言之!”又对陈大春说,“得霖,你代老夫给蔡国熙回书吧!”
陈大春恨恨然道:“哼哼,谁敢与元翁过不去,就绝不饶他!”随即满脸堆笑,“元翁,李登云被劾罢几个月了,工部左侍郎之缺还不补上吗?”
“得霖,你做学政时考校生员,是不是做了过分的事?”徐阶突然问。
“元翁……?”陈大春愕然道。
徐阶道:“高新郑纳了一个门客,叫房尧第。他大抵说了不少你在直隶做学政时的事。得霖是知道的,高新郑反感讲学,而你是因热衷讲学被拔擢的;高新郑对你成见被来就很深,又加上他的门客蛊惑,高新郑几次提到过你在直隶做学政时的一些事,一副不能善罢甘休的架势。”
“他高新郑要翻旧账?”陈大春既惊且惧,忙问。
“翻不翻旧账姑且不论,”徐阶叹气道,“可再推升得霖,甚难咯!”
“高新郑!”陈大春咬牙切齿道,“老子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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