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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带头退田三万亩的消息,很快就在江南传开了。大户之家无一幸免,都被要求退田的民众所围困,闻得连徐家已然退田,不得已之下,只好效仿。越是有人要回了自家的田亩,要求退田的民众越多,一时间,江南十府一州,陷入退田大战,缙绅之家鸡飞狗跳,无一日安宁。
徐府门前,更是人山人海。徐家退田三万亩,仿佛往地上撒了鸡食,招来一群群抢食鸡。要求退田的民众,逢初一、十五,到苏州巡抚衙门上控,平时则在徐府门前聚集,或呼喊口号,或哭天喊地,煞是喧嚣。徐瑛又急又气,每天到佛堂问安时,都会催促徐阶想法子平息事端,“难道李春芳、张居正作壁上观?”徐瑛忿忿然道。
“兴化、江陵都已致函海瑞,只是他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徐阶叹息道。
“他们就不该差这个混蛋巡抚江南!”徐瑛抱怨说。见从阿爹这里讨不到法子,徐瑛便找到叔父徐陟,商榷对策。
“杀鸡骇猴!”徐陟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他自小顽劣,脾气暴躁,早就忍耐不下去了。与徐瑛一番合计,挑选了一批家丁,手持棍棒,大声喊叫着,饿狼般向围在徐府门前的人群扑去,来不及躲闪的民众,顿时被棍棒抡翻在地,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首门前的空地到处是殷红的血迹。
十月十五,巡抚衙门前,上控的人群里,几十个或头包白布,或脖挂绷带的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跪在衙门前大声哭喊,一遍遍诉说着被徐家殴伤的经过。
海瑞闻知,怒火中烧,刚要喊人,旋即又冷静下来,提笔给徐阶修书一封:
瑞至松江日,满领教益。惟公相爱无异于畴昔也。殊感殊感!近阅退田册,益知盛德出人意表。但所退数不多,再加清理行之可也。昔人改父之政,七屋之金须臾而散;公以父改子,无所不可。区区意促装上道不及尽,惟谅酌之。幸甚!
“即刻差人送松江徐府!”海瑞命令道。
“老爷,徐家殴伤几十人,不拿凶手吗?”海安疑惑地问。
“老爷自有计较!”海瑞得意地说,“老爷断案,关涉财产者,与其屈小民,宁屈富户,以救弊也,因财产对小民至关重要;关涉面子,与其屈富户,宁屈小民,以存体也,因面子对富户更重要。这些被殴伤者,若徐家退田给他们,他们也就满足了。若径直捕人,难存故相之体,徐家没有面子,退田之事或更难,双方皆输,殊属不可!”
接阅海瑞书函,徐阶差点背过气去。恰好李春芳回函到了,随函转来了海瑞给他和张居正的复函,徐阶看了又看,但见最后一段写道:
存翁近为群小所苦太甚,产业之多,令人骇异,亦自取也。若不退之过半,民风刁险可得而止之耶?为富不仁,有损无益,可为后车之戒。区区欲存翁退产过半,为此公百年后得安静计也,幸勿以为讶。
此前,听到海瑞要求放告、退田的消息,徐阶即致函李春芳、张居正,意在请二人提醒海瑞,不可波及徐府。显然,李、张二阁老的提醒海瑞不惟不听,反而先拿徐府开刀。徐府已然主动退田,给足了海瑞面子;不意他却不依不饶,如此不讲情面!徐阶恼羞成怒,吩咐徐瑛说:“你差人知会知县,应退之田已退尽,徐府再无半寸可退,万毋再来骚扰!”他重重喘了口气,又说,“也请知县转告海瑞,老夫死后不会葬在松江,让他不必为老夫百年后之事费心!”
徐瑛见阿爹终于强硬起来;又见殴伤数十人,海瑞并未追究,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他把海瑞封送的诉状粗粗翻看一遍,见有一诉状写着:“徐府田赋仅华亭一县,岁运米即达一万三千石,岁租九千八百余两,上海、青浦、平湖、长兴者不计,佃户不下万人。”徐瑛眼珠子快速转动着,道:“定然有内鬼!”他带上几个贴身家丁,气冲冲地到了账房,把几个账房先生召集起来,逐一审问,见一个叫沈元亨的支支吾吾,徐瑛用手一指,“就是他,给老子狠狠地打!”
沈元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被徐瑛逐出了徐府,他的家人旋即加入了上控的行列。
徐忠的家人也躲过徐府家丁的监视,到巡抚衙门上控。两年前,徐忠奉徐琨之命到苏州采办吴丝,因知府蔡国熙不买账,他便故意滋事,殴伤三人,被蔡国熙捕获,被杖六十、徒四年。徐忠家人找徐府求救,徐府咬定徐忠是骗子,苏州之事与徐府无涉。徐忠老父遂不停地到苏州巡抚衙门上控。
顾绍因颜料银被诓骗,按律发边卫充军。官府催缴赔纳,以致连累其父顾鼎监并其妻死。顾绍闻讯,偷偷潜回松江,具状上控。
几桩事积在一起,海瑞已难以再忍。他拍案而起,“哗啦”一声抽出一根令签,传令松江府即刻逮捕徐陟、徐瑛、徐琨,以及徐府家丁头目徐成、徐远,不得有误!
松江知府接令,即调集人马,前排兵勇手持令旗、肩抗杀威棒,后排则刀枪在手,寒光凛凛,直奔徐府。早有人惊恐地报于徐阶。徐阶没有料到海瑞会如此决绝,眼睁睁看着府衙兵勇将徐陟、徐瑛、徐琨一干人等捆了,绳索串连,牵押而去。
发生在徐府的这一幕,立时传遍松江城。民众欢呼雀跃之余,一群群涌到徐府门前,或高声叫骂、或索要田亩、或帮腔凑热闹,直把徐府当成了戏台。
“老爷,这这这……奈之何?”管家徐五惊慌失措,不断到首门向外张望,返身再向徐阶禀报,“老爷,看这阵仗,刁民要闯进来!”
徐阶除了唉声叹气,竟也束手无策。良久,他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来人——,拿刀来!”
“老爷,这……”徐五不解,神情紧张地看着徐阶。
徐阶老泪纵横,说:“留两人在佛堂,持刀侍侧,有急老夫即自裁,免得受刁民所辱!”
徐五也只得从命。但就这样坐以待毙,毕竟心有不甘。他逼着新延揽而来的幕僚吕光,无论如何想出对策来。
这吕光乃浙江人,号水山,早年犯有命案,逃亡河套,备知厄塞险要,遇赦得解,走京师,曾受知故相夏言。夏言失势后销声匿迹多年,日前投于徐阶门下做幕僚。此人见多识广,有几分狡黠。但时下这等场面,却是不曾遇到过的。武力弹压已不敢;惟有家丁围成人墙拦阻。可家丁已然在海瑞压力下削籍过半,不敷差遣。眼见徐府前后左右,日不下千余人围堵,吕光计无所出,羞于见人,躲在屋内不敢露面。挨过两日,即收拾行李,欲不辞而别。管家徐五惶惶然东走西奔,正遇吕光要走,便呵斥道:“见死不救,临阵脱逃,算什么?”
吕光蔫然退回,突然灵机一动,道:“嗯,有了!取泥粪,贮积于厅,见有拥入者,就泼他娘的!”
徐五闻言,干呕了几声,镇静片刻,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得如此了!”遂命人汇集水桶和府中的坛坛罐罐,在茅厕掏出粪水,摆在首门内的廊道内;又差几个家丁在此守候,一旦有强行闯入者,即以粪水泼之。
次日午,果有几个壮汉冲破了人墙,闯进首门,几个家丁急忙端起两个盛满粪水的木盆,照着闯入者泼了过去。闯入者没有防备,被粪水兜头一浇,惊叫、呕吐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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