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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施眼瞧着那个刚硬冷峻的背影渐行渐远,独个儿对着积水潭立了许久才预备回房。≥
那厢颂臣得知苏施安好的消息,心下大快,恨不能亲眼瞧瞧她全身上下是不是周全,但碍于冯叔默默地站在身后盯着他一举一动,因此只能逼着自己沉下来,把那经史子集翻来覆去拿在手上读,他尚不知苏施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委屈,心道这李府并非久留之地,只怕自己一旦启程科考,阿施就得另谋生路。
只是此时的俩小人儿哪里知道,根本无须等到那时候就出了大事——苏施自己根本就没瞧见那一天,对颂臣来说,也永远不必有那天了。
此后不足两个月,苏施陷进了李鹤山一早布下的陷阱,颂臣、游儿也一起纠缠其中,别有用意也好,无辜牵连也罢,很快,他们三个人的走向已经脱离了李鹤山的算计,一路奏着哀乐,高歌凯进坠入了命运的漩涡。
苏施悔不当初,被仇人肆意践踏,那股恨意却撑着她活下来,誓要食其肉、啖其血、寝其皮。
游儿原本是个看客,却无意中被娘亲推进了这场大戏,葬送了如花般的一生。
颂臣力不从心,眼睁睁瞧着挚爱的人被糟践得遍体鳞伤,他心尖上的阿施独个儿承受人生最大的灾难,自己却不能稍加阻止。虽不是亲身遭难,但他紧贴最冰冷的现实,他的多情终于像被风卷起的茅草,无依无凭摇摇欲坠。这样赤诚的人,却教他亲眼见证了一场悲剧,一腔痴情遭遇现实的情感颠簸和感情悲剧时,颂臣的灵魂备受折磨,敏感的内心承受绝望的情感煎熬,此后,他比不幸的苏施或许加倍不幸。
对自己的命运,苏施现下稍有预感但又参不透,现下正忧忧患患地往回走。
此时已是正午,花香燥热,日头猛烈,蝉躲在叶子后头声嘶力竭的高唱,仿佛是生命将近最后歇斯底里的呐喊,在苏施听来十分沉闷、压抑。
登上折桂楼,她为了不见颂臣,干脆绕了远道避开书房。一身青裙松松地挂在身上,愈显得她身条婀娜。浸在竹林里的风扑在苏施脸上,这才让她略略清爽,心里也安定下来。
苏施推开房门,只见物件摆设一如早间出门:晨起游儿给自己上妆用的胭脂匣子敞着,还孤零零摆在桌边,走过去只见菱花镜里的自己美貌妩媚,风姿楚楚,但唯独一双眼没了神采,衬得仿佛是画了张好看的脸皮覆上去似的。那朵被自己一把抓下来的浅红色金线绢花躺在桌角,风儿拂来,垂着的三缕流苏坠子微微荡漾,碰在一处出叮叮的微响,碰得苏施的一颗心都要柔起来。
苏施以为自己这般伤了游儿,她必是不会跟自己呆在一处了。
可是这会儿一看:衣物还在,妆匣还在,床头枕下她惯佩的香囊还在,上面的彩蝶戏花图样还栩栩如生,她平日里常穿的桃色软缎小鞋还左一只右一只甩在床下,苏施走过去低下身把鞋子摆齐,她仿佛瞧见游儿撑着身子坐在床边晃着两条细腿,歪了脑袋嘟着嘴巴对她笑着说“阿施,你待我真好”。空气里似乎还漂流着游儿身上惯用的雪梨花熏香,甘甜清雅就如她脸上那抹浅笑,让人遇见就忘不了。
东西还在,气味还在,笑模样都还在,可偏偏人不在。
才这么一会儿,苏施居然有点想念那个温柔纯真,却被自己一把推开的游儿。她寻遍了折桂楼也没找着那个粉盈盈,不论自己怎么恶语相加,都对自己软软笑着的游儿,不论自己如何冷心冷面,都对自己小心依偎的游儿。纵使有一副冰冷心肠,但对这般始终用体温暖着自己的小丫头,她真的狠不下心。
此刻对游儿诸多眷顾的苏施,她哪里想到五年后是自己的破月刀沾染了游儿的鲜血,亲手了结游儿才十七年的性命?游儿居然丝毫不避,拼着最后一点气力缩进她怀里,被割破的喉咙话都说不清,含着眼泪全身浸了血,她说自己不疼,说别哭,说终于等来阿施很高兴。
现下她还不曾欠下这般血债,苏施只挂念着:游儿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这厢苏施没见着游儿,那厢张妈倒是在园子里碰见了。
当时一身粉裙的小丫头正慢慢悠悠地逛,张妈端了个大木盆走来,里面却是盛着几件内院夫人们换下来的衣裳。她说到:“游丫头,大家伙都忙得恨不能脚不点地,你这小蹄子倒好,整日满府里乱晃。这福享得让大娘我都眼红啊!”
游儿折了根柳枝握在手上左右甩着,答道:“大娘,您净会打趣我。平日里我哪有您说的那么清闲?这不,折桂楼那边今儿没活儿支使,我想回家去。”
张妈一听笑弯了眼,说道:“要不说你享福呢?你爹云总管在老爷面前很是被看重,这府上的事儿落在他手上也件件周全细致,再不能让老爷放心的。你这对爹娘别看平日里寡言少语,脸上罕见个笑,对你这个独生闺女就别说多舍得。”
她边说边打量着游儿这一身行头:绸布长裙,绣花小鞋,一套白玉手镯、耳坠儿并着头上的玉搔头,益衬得她俏丽清秀,张妈笑道:“你瞧瞧你平日里吃的、穿的、戴的,哪里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竟是同小姐们差不离儿呐!”
张妈虽是无意,但游儿听了心里有丝不是滋味,她赶紧说道:“大娘,哪里就差不离了?咱府里两位小姐可都是顶顶尊贵的千金,哪里像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游儿乖巧一笑,瞧在张妈眼里便更加欢喜:“不是我说,游丫头,你这牙尖嘴利的小美人儿!再过一年便要出阁,只不知你爹妈如何舍不得呢。就这一丝血脉,到时候必定是千挑万选,保管给你找个如意郎君!看你还敢说自己是丫头?哪个福气天大的娶了你定是极欢喜,只怕哪处府里的夫人你也是当得的!到时候啊,大娘我也得跟着沾沾喜气才好。”
游儿听了这话便羞红了脸,手里的柳枝也扔了,攥着帕子冲张妈娇嗔:“大娘,你闹我呢!我才多大年纪,就让你说出这许多话?”张妈把木盆揽进怀里,腾出只手捏了把她的小脸,笑着说道:“傻丫头,也该想想了”,然后便走了。
夫人?游儿当然当得。
但只怕那郎君却是被硬塞的,牛不吃水强按头,她不似苏施刚强,便只能生生受了五年,锦衣玉食却生不如死,教谁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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