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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位新近窜起的红人,陈夔龙不敢怠慢,连忙问:您有什么见教?李总办不在,夔龙倒是……”
“陈大人,按理说铁厂气魄如此之大,该有机声隆隆、人员多杂才是,但我举目望去,动静却是不大,只有寥寥无几之处上工,连苦力都没遇见几个,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我们要来,特意嘱咐停工了吧?”周学熙一边观察陈夔龙的脸色,一边在铁厂几个洋人工程师的面上看来看去,想从他们那里探究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的问题其实也是辜鸿铭的问题,后者一进入铁厂厂区心头就满是疑惑,只是碍于面子问题而绝口不提,原打算私底下找陈夔龙问个清楚,现在既然周学熙已提出来了,也只好听着,心里倒已有七八分恼怒。
一听问到此节,陈夔龙脸色颇为尴尬,支吾了半天才道:“铁厂亏损严重,资金缺乏,难以为继,前几日我刚刚下令停工……”
原来如此!
辜鸿铭原本想质问一句:“张文恭尸骨未寒,你如此做法,怎么对得起他?”看了看对方阴沉的脸色,硬生生忍住了——当家自有当家的难处,何苦挖人家的伤疤?但还有一句却是免不了的,追问道:“既然银钱短绌,何不商借一些,即便借洋债也好过停工。汉阳铁厂刚刚实现汉冶萍公司合营,本是蒸蒸日上之时,骤然停工,岂非?……”
“汤生兄。你是湖北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陈龙明着是对辜鸿铭解释,暗地里却是拿话发泄自己的牢骚,“为了这铁厂。湖北财政亏空累累,哪有银钱可以腾挪?退一步说,即便可以,部里正在清理财政,不得许可贸然挪借也不合规矩,朝廷查办下来。我陈夔龙和一干大小官员地乌纱便要落地。借洋债?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早从今年春天就开始陆续商议了,张中堂在世之时还大力促成,好不容易有一家日本公司肯放款,报到京里就是不批,张中堂为了这事和梁生差点都争起来,但还是没松口……”
陈夔龙发泄委屈地方式可谓恰到好处——你看,连张南皮都搞不定。我怎么搞的定?再说了,你辜汤生任职外务部,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必如此矫情?哪怕退一万步真的不肯出力。别人都能说我陈夔龙地不是,唯独你辜鸿铭不能!
果然。一说到这一节,辜鸿铭便感觉矮了半截,他不是为陈夔龙的挤兑话难受,他是为这件事而难受。半年多前,张之洞确实报外务部要求向日本借款,无论梁敦彦也好,辜鸿铭也罢,都是点头同意的。但一呈报皇帝,只说不同意,不管梁敦彦怎么求情,皇上就是不肯通融。辜鸿铭当时急着去收南洋大臣对南洋各地领事馆的控制权,一时也没跟踪过问,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现在陈夔龙说起,倒是勾起了他的那股疑问——皇上为什么不肯同意?
是要给张之洞难堪么?想来也不必这么复杂,难为张之洞地方法多了去了,何必使这种既费事又费力的法子?是要给梁敦彦难堪么?怎么看都不像,皇上对梁敦彦的倚重是出了名的,哪里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场面一时就尴尬下来,双方都愣站着没说话,周学熙心里犯嘀咕,看来湖北这潭水深得很,自己还要小心才是,也就没有多问,岑春看气氛有些不对,忙着打圆场:“呵呵,眼下财政困窘,银钱难筹,不过这次既然大家到湖北来,总得给铁厂筹划一个方略……”
见他这么说,陈夔龙的脸色也好了不少,拱手致意说:“有劳岑中堂费心了……”
晚宴时,宾主间虽然其乐融融,但明显可以感觉到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透的隔膜存在,陈夔龙等湖北地方大员虽对钦差使团诸人极为恭敬,但周学熙觉得这种恭敬怎么看都像是装出来的做作与不自然。即便和湖北关系最深、人头最熟地辜鸿铭,在言谈举止间似乎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真是咄咄怪事!
正思索间,随从忽地跑来禀告:“大人,外面有一人想求见,自称是汉阳铁厂总办李维格。”
周学熙接过名帖,果然就是此人,他好奇心大起: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端的是出人意料,诸多大员视察时脚底抹油溜了,现在正在用膳之时却又跑来求见。究竟是什么名堂?
他起身离席,悄悄朝岑春煊做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微微点头,其余人等以为他只是普通地离席如厕,没发现异样。周学熙瞅得空子,悄悄到了旁边的小房间里。
李维格已经等在那里,两人相见之后,彼此都愣住了,对望了足足有三秒钟后周学熙笑道:“我就是周学熙,你可是汉阳铁厂总办李维格?”
“正是在下。”李维格不卑不亢地说道,“见过周大人。没想到周大人如此年轻,卑职方才贪看了几眼,有些失态,请大人见谅。”
“客气了,客气了,请坐。”周学熙仅比李维格大了一岁,都是四十刚刚出头地光景。论说几个月前,周学熙也和李维格一般资历、一般地位,甚至连头衔都是一模一样——官办产业之总办。但因缘际会,对方凭着皇帝的赏识和开平案的契机一跃而成为大部尚书,这份荣耀与飞腾堪称无人可比。李维格知道周学熙年轻,没想到居然这么年轻,方才的发愣便是因为此节。
而周学熙也确实没有责怪李维格之意,他骤然擢升后,他的父亲、曾任两广总督的周馥告诫他:“学熙,
也做官了,而且一做便是部里的堂官。你要记牢,物时务必小心谨慎。那些对你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人未必就是真服你。说不定就是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让你吃他们暗算地苦头;那些对你倨傲不恭、恃才傲物之人也未必是真名士,说不定只是徒有虚名地空心箩卜罢了。但有一种人大体可以信任。那就是初次见面就对你不卑不亢者,在他们心中,既不会因为某人位高权重而刻意巴结,也不会因为某人地位卑下而刻意鄙视。”
周学熙对李维格的印象就如父亲教导的第三种,心情倒是不错,连带着面色也好看了不少。
“李总办现在求见。不知有何要事告知。”
“卑职是来请罪地。”李维格站立起来,长揖到底,“我听说钦差使团前来铁厂考察,故意避走尔……”
真是有个性,周学熙心里赞叹一声,此人秉性倒是和自己有些相像,一想之下好感油然而生:“我们事先又没打过招呼,你凭什么就肯定一定会来铁厂?”
“倘若事先通知。那我便不能避走了,否则反倒是卑职太过失礼。”李维格其实刚才这话也有试探周学熙的意思,想看看这位新近窜起的天子红人到底是什么秉性,好方便对症下药。一听对方并无责怪之意,便说道。“无他……卑职昨夜在厂区四周闲逛,发现有禁卫军模样人物在勘察地形,熟悉道路,我便猜想,肯定是要来铁厂了。”
—
“如此说来倒是禁卫军行事不密。”周学熙哈哈大笑,“有意思,只是这么晚了你还在巡视厂区做甚?”
“说来话长,铁厂停工已有些日子,化铁炉现在虽然开着,只不过为了维系温度,芶延残喘罢了。卑职一想到此节,一想起张文恭公二十年的心血,便不觉悲从中来,哪里还睡得着?”
果然如此!李维格的回话印证了周学熙当时的蹊跷感觉。
他没有急着追究下去,只是淡然一笑:“知道我们要来,你为何还要避走呢?”
“三个原因。第一,卑职虽对铁厂目前地窘境负有一定责任,但主要责任并不在余自身,钦差使团若来,必然责难铁厂困境,卑职何苦替人受罪?;第二,卑职对目前窘境的改良并无良策,若诸位钦差大人对铁厂现状见而不喜,问起对策,万一格不能妥善回答,岂非更加让人恼怒?第三,若诸大人强要格提出建议,陈大人在侧,必闻而不喜,钦差不过数日就走,陈大人督鄂我看还要几年,若恶了他,岂非自讨苦吃?有此三重理由,再不避走,恐怕连七岁稚童都要笑我迂腐……”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周学熙感慨良久,随后说道:“既然如此,你避走便是,为何眼下还要眼巴巴上门求见?”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李维格一声叹息,“卑职终究是汉冶萍公司的总办,对公司前途有天然之责任,不能眼睁睁看着其堕落下去。再说,张文恭公尸骨未寒,我若撂挑子不干,岂非对不起他老人家赏识之恩?我今天来此处求见大人,是想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朝廷究竟是想把汉冶萍公司搞好呢还是搞砸?是准备继续投资下去还是变卖了事?”
这几乎是两个不需要回答便能知道答案的问题,李维格的用心良苦可见一斑,但周学熙没有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而是笑眯眯地反问说:“倘若全权放手,你认为改良铁厂、重振雄风该从何处着手?”
好一个便被动为主动,李维格暗自喝彩一声,当下也不遮掩,大大方方的说道:“卑职有振兴六策。”
“请讲。”
“其一,改官办和商办,官办人浮于事、积弊丛生,下官只知奉承上官,何曾有一丝一毫个人建树,若改商办,即为商人身家性命,如何不重视;其二,委以人事全权,目前铁厂有洋匠三十余人,内中有不少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可也有好几个混饭吃地,他们拿着上千两银子一个月的俸禄却不干正经事,其他洋匠不服,中国技师也不服;其三,加大投入,购置设备,铁厂目前设备从技术层面来说,虽然不是世界领先,但也不能算是落后,只是规模偏小,还要加以适当采购才能完全发挥效应;其四,迁移厂址,目前厂址在省城,虽然标志醒目,但铁矿要从大冶运来,焦炭要从萍乡运来,运输成本不知凡几,加剧了铁厂的经营困局;其五,国家保护,全国推行,铁厂产品再精良,无人采用总是白搭,目前朝廷有意兴建铁路,那汉厂当时不二选择,只要保证本厂的销路,利润蔚为可观,欧美列强每思其钢铁产品倾销,朝廷对国造产业应该有所扶持;其六,洋债万不可借,洋股万不可集,洋债也好,洋股也好,都不是洋人发慈悲来救咱们汉厂,而是存了吞并、控制、侵蚀之心,一旦上了贼船,下贼船就难了,洋人之中,东洋人尤其要注意提防……”
李维格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周学熙一边微笑一边倾听,这哪里是“对目前窘境改良并无良策”之人,分明就是胸有韬略、表面上不动声色地韬晦之人罢了。
周学熙略一沉吟:“你这六条,甚好!朝廷必然是存了将汉厂搞活、搞好的心思,否则也不用派我们前来勘察。你回去后,将这六条方针详细书写一份条陈,秘密呈递与我,我来想办法……”第三次机遇第三卷第三章铁厂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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