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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几乎把整个嵩阳观翻了个遍,却仍是没有找到杜十三娘的踪影,最后方才猛然想到了峻极峰下的草屋。问过守门的杂役道人确认人走了,他连忙匆匆向宋福真告辞出观赶了回去。一路行去,天色已经渐暗,当他拐入那条熟悉小径的时候,四周更是几乎完全黑了。
这时候,那竹林中隐约透出的些许光线便仿佛成了指路明灯,当他到了篱笆前,果然看见草屋之中亮着灯。推开院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一阵狗吠,紧跟着,棚子那边仿佛有人探了探脑袋,继而就传来了田陌的声音。
“不用担心,是郎君回来了!”
草屋前头,竹影看着杜士仪快步走来,犹豫片刻方才在他来到面前时低声说道:“娘子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嗯,辛苦你了。”杜士仪点了点头,推门进屋之后,又低声说道,“你在外头守着,别让人窥探了动静。”
“婢子明白!”
在杜氏兄妹面前一贯称呼较为随便的竹影使劲点了点头,待到杜士仪进屋掩上房门,她立时便前行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边的棚子以及外头的小径。
偌大的三间屋子在整修之后,居中的主位和两边的四张客位都由简陋的坐席换成了矮坐榻,原本用来隔断东屋的简陋纸质格扇也变成了素刻木屏风。这会儿明间中的灯台已经点亮,东屋却是漆黑一片,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这屋子里原本就是空无一人一般。进门之后的杜士仪见此情景,脚下只是微微一迟疑,随即就径直转到了东屋。临窗那张从前杜十三娘睡的竹制卧床却并没有换过,此时此刻,正躺着一个对着墙的娇小人影。
“十三娘。”
轻轻唤了一声,见人纹丝不动,杜士仪便索性转身坐了下来,同样背对着上头的人开口说道:“刚刚在嵩阳观,是我心急,不该那样说你。毕竟,要不是你日夜照料,千里求医,兴许我这个阿兄早就一命呜呼,压根没有如今这活蹦乱跳的好日子。”
“胡说!”床上的杜十三娘虽然没有翻身,但忍不住脱口迸出了两个字。紧跟着,她才醒悟到自己刚刚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伤心生气,可阿兄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很想继续说几句气话,可那些句子根本不能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更不要说继而出口了。她只能狠狠咬了咬牙,索性又不做声了。
“九叔人在仙州西平,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相依为命,所以总怕你一不留神陷于险境。可听了竹影那番话我才知道,我家十三娘不但富贵不骄贫贱不移,而且还格外聪慧坚忍,是我小瞧了你。没错,如果不是你,又怎么可能让当初活死人似的我拖延了那许多日子,又怎么可能把我从京兆府千里迢迢送到了嵩山,又怎么可能在嵩阳观前一跪不起,纵使大雨也不肯挪动半步?”
杜十三娘听得心中剧烈一颤,从前那种面对兄长重病时的伤心绝望仿佛一瞬间弥漫全身,顿时让她的眼睛全数被泪水糊住了。觉察到杜士仪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用尽了多少力气,这才终于咬紧了牙关没吭声。
“所以,都是阿兄不好。明知道血脉连心手足情深,你纵使身在安全的地方也会惦记着我,却还是狠心把你遣走了。明知道你聪明机敏,不会在孙太冲面前不管不顾求援,还责备你。明知道你不是那等因为别人示好,因为金玉俗物动心的人,还只把你当成小孩子……”
“阿兄,你别说了,别说了……”
这一次,杜士仪的话没有说完,就终于听到了一个低低的声音。竹床嘎吱嘎吱响了两声,一直背对着外头的杜十三娘终于翻过身,脸上赫然泪痕宛然,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她支撑着坐直身体,声音哽咽地说道:“阿兄没错,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当着公孙大家的面向阿兄发脾气,更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回来……都是我……都是我以为阿兄讨厌我自作主张,以为阿兄讨厌我碍事……”
见杜十三娘说到这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想想自己这些天一直在卢氏草堂抄书听讲,师兄们大多都照应得很,而杜十三娘虽有崔俭玄派了两个家仆在这儿,县署也有照拂,但毕竟那种孤单是不一样的。而自己难得回来一次,只带着她到登封县城逛了一圈,遇上事情却又疾言厉色说了她一番,小丫头心里过不去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事了,没事了……”他轻轻抚摸着杜十三娘的脊背,连声安慰了好一会儿,直到杜十三娘那抽噎的频率渐渐低了,他方才松开了她,又塞了一块绢帕在她手中。眼见得小丫头背过身去使劲擦揉着眼睛和鼻子,转过身来后,眼睛鼻子都是红红的,莞尔一笑的他方才轻轻揉了揉她那已经散乱下来的头发,“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可别又像今天这样撒腿就跑,害得我在嵩阳观四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早就带着竹影从大门跑了。”
“阿兄……”
杜士仪看着满脸赧颜的杜十三娘,随即开口说道:“我也反省过了,求学固然重要,可要老是一丢下你就是十天半个月,我这个做兄长的就实在太过分了,担心这种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等明日回去之后,我就对卢师禀明,争取每隔五日就回来探望你一次……”
“不要,阿兄,不要,千万别为了我耽误你的学业!”杜十三娘几乎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又一把按住了兄长的手,“我只要阿兄好好的,只要阿兄将来能前程似锦就够了,别的都不要紧。阿兄也说过,我聪明机敏,所以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摆出不容置疑的态度,突然只听到外头依稀传来了一声嚷嚷,紧跟着又是一阵狗吠,仿佛还夹杂着田陌的叫喊。心中诧异的他站起身来,到了门前才刚打开门,就只听见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你吱一声,在不在家?这大晚上的,要不是四师兄带着,我差点摔山沟里了!”
是崔俭玄!
大吃一惊的杜士仪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出来之前,裴宁还吩咐过早去早回,而自己遇到那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早就把这吩咐给忘在了九霄云外。他连忙出了草屋大声说道:“在家在家!田陌,快把崔郎君他们引进来!”
不用杜士仪吩咐,如今在这儿帮忙看着草屋的崔氏家仆自然认得少主人,这会儿须臾就安抚了吠叫不停的狗,继而把人迎了进来。就只见崔俭玄的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后头则是结实魁梧的侯晓。当看见他之后,侯晓却也罢了,崔俭玄当即气咻咻地快步赶上前来。
“杜十九,你怎么回事!一放出山就没影子了,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求着四师兄带我赶了过来!”
“对不住对不住,今天我带着十三娘去了城中坊市,而后遇到了一些意外的事情。”
想到两人为了自己特意走山路赶过来,而崔俭玄从前又早就暴露过最怕黑的毛病,杜士仪一时大为歉疚,连忙把两人让到了屋子里。杜十三娘亲自奉上了两杯浆水,随即便带着竹影退到了东屋里头。见崔俭玄一口气喝完了浆水,随即用极其恼怒的目光瞪着自己,杜士仪少不得把今日在坊市中观公孙大娘剑器舞,继而发生的那一段风波给原原本本解说了一遍。待他说完,四师兄侯晓固然眉头紧皱,崔俭玄更是气得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坐着的矮座榻上。
“该死,真该死,早知道公孙大家会到登封县来,我今天就早和你一块出来了!”
话音刚落,崔俭玄见侯晓投来了不悦的一睹,想到这一路多亏了四师兄生拉硬拽,否则他半路就给那些鸟啼狼啸吓得走不动了,他只得讪讪一笑干咳一声道:“不过,那个刘沼果然可恶!他究竟是来监督捕蝗的,还是来风花雪月的!”
说到捕蝗,对此一直持反对意见的侯晓一时眉头皱得更深了。然而,想到是小师弟治好了恩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此事既然因我而起,公孙大家借宿嵩阳观期间这几日,我不便回去,还请四师兄回禀卢师一声。”
“也好。”侯晓天性不善这些复杂的纷争,点了点头就开口说道,“我现在就回去。”
“虽说四师兄常常走山路,可如今入夜,山上伸手不见五指,千万不可冒险!”杜士仪连忙一把拉住了侯晓,沉声说道,“这草屋虽不宽敞,但容留你们住一晚上,却是绰绰有余,明日一早赶路回去也来得及!”
“没事,小师弟不用担心……我从小就跟着阿爷成天钻山,是远近四乡最好的猎户!”
侯晓说着就看向了崔俭玄,崔俭玄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四师兄回去报信,我留在这儿,有什么事也能帮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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