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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君道:“当然不同。姐姐容颜如玉,知书识礼,虽然出身寒门,却宛然大家闺秀,怎会没有福气呢?最重要的——”她故意顿住不说。
苏映雪听她说的,正是自己数月来所想的,不由忘了矜持,问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孟丽君正色道:“最重要的,是我想和姐姐妆台长伴,永不分开。”
苏映雪秀脸飞霞,说不出话来。
当时风俗,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往往选一二名年轻有姿色的丫鬟陪嫁,充作妾室,一则可以笼络丈夫的心意,二则丫鬟虽然收了房,毕竟同气连根,本有情分,在夫家不至于势单力孤,为群妾所欺。孟丽君此语,分明是有意偕苏映雪同嫁。
苏映雪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她深知自己身份,若想嫁个知书识礼称心如意的郎君,除非作妾。而作妾若遇到温厚的主母还好,遇到不待见的,打骂虐待,甚至被逐被卖也有可能。她自幼与孟丽君一同长大,深知小姐善良宽宏,两个人感情又好,如能同嫁一夫,对她来讲,几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这种事,一则女孩儿家,羞于多想,二则对自己的身份而言实属奢望,哪里敢流露半分?此刻听小姐提出,正对上多日辗转难言的心思,不敢接口,一扭身,跑出去了。
孟丽君自幼禀受家训,觉得女孩家出阁,做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是完成人伦大义,理所应当,是自己天生的职责和义务。只是女子不像男子,父子夫妻可以同时相聚。一旦嫁人,便成他氏之妇,不可避免地要远离亲生父母手足,未免有些凄凉。幸而闺中的伙伴,是可以通融的。她和苏映雪一起长大,教她识字读书,感情日笃,早就有意与她终身为伴,永不分离,只是一直觉得出阁之期尚远,是以直到今天映雪自己提起这个话题,才略略示意。在她的心目中,未来的夫君,只是一个人伦的符号,是父母为她选择的一生忠诚侍奉的对象。那个人将给她提供一个家庭,一个她终生居住和经营的地方。而她,将协助他经营那个家庭,正如大臣协助君王经营一个国家。对于和别人,尤其是和她喜爱的苏映雪,分享对这个符号的服侍权,她觉得天经地义。宰相最重要的职责,就是为国家和君王招揽人才。那么,同样的,作为妻子,她的职责,当然也包括为丈夫招揽德容兼备的妾室。
见苏映雪虽然害羞走避,但是显然心口不一,并非无意,孟丽君微笑摇摇头,又凝神去看那脉络图。
清欢楼里伏案静读的孟丽君,并不知道,此刻,那个在她心目中遥远而陌生的符号,正携带着狂风巨浪,渐渐迫近她清平无波的生命。
日刚过午,便有两抬鱼轩,一前一后,向孟府行来。
先来的人约四五十岁,白面黄须,是原鸿胪寺卿顾宏业,告病在家休养已经数年。孟士元与他虽是同乡,又曾同殿为官,却不相熟,见到他颇为意外。刚刚迎至堂中落座,尚来不及寒暄,家人飞报,又有本府布政秦方伯老爷来访。孟顾二人一同站起相迎。
家人奉上茶来。孟士云向秦方伯含笑问道:“不知道藩台大人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秦方伯放下茶杯,道:“孟大人丁忧守制,卑职原不敢讨扰。只是今日受人之托,上门来关说一事。”
“哦,不知道是何人,所托何事?”
“此人与你相交深厚,乃是现任云贵都督,皇甫将军。”
“啊?”孟士元甚为诧异:“不知亭山有何事,要方伯大人前来关说?”
“这个嘛,乃是喜事。”秦方伯满面笑容,拱手道:“卑职昨日接到皇甫将军手札,托卑职为媒,为公子少华求取孟小姐为妻。少华贤侄文武双全,一表人材,年纪虽小,已露峥嵘头角,他年定非凡器。大人乡宴中曾多次相见,想必知道卑职所言不虚。”
这皇甫将军名敬,字亭山,乃山东人氏,与孟士元是故交。皇甫敬娶妻尹氏良贞,一胎双生一子一女。因出生时恰逢八月十五,月华如练,所以女名长华,子名少华。两年前,皇甫将军受命节制云贵军马,对抗百粤,家眷便安顿在昆明。皇甫少华将门虎子,武艺非凡,兼之人物英伟,谦上厚下,虽然只有一十五岁,在云南府一干世家少年中,却骎骎然有领袖群纶之势。
孟士元便有应允之意。还未开口,那边顾宏业已经站起来,大笑道:“哎呀,奇哉,奇哉!秦大人,我与你不约而同了。我今天也是来做媒的。只是布政大人在先,学生却不便再开口了。”
孟士元赶紧陪笑做礼道:“两位同来说亲,老夫感激之至。小女年已十五,本该联姻。更何况布政大人亲自做媒,皇甫督台又是知交好友,在下也有心高攀。只是拙荆唯此一女,极为宠爱,不舍得她远离。皇甫将军虽然如今镇守云南,家乡却远在山东,只怕小女于归之后,归省艰难。此事老夫还要和拙荆缓缓商议斟酌。请秦大人将此意代为转达皇甫将军,庶使不伤两家情谊。”
秦方伯见他口气已经松动,此事大有希望,碍于顾宏业在旁,恐怕又生枝节,赶紧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顾宏业见孟士元并不问自己为谁说合,一味应酬秦布政,心中不悦,起身道:“两位大人且慢。论身份,自然是藩台大人为贵,学生本不便再开言。但俗语云‘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婚姻之事,讲究一个缘分。况且若论先来后到,还是学生在前。孟先生何妨听一听学生的来意,再做商量,也无害处。”
孟士元见顾宏业面含嗔色,重新肃客入座,陪笑道:“这却是老夫的不是了。布政大人,请再稍坐片刻。顾先生既然也是来做媒,却不知说的是哪家子弟?”
顾宏业转嗔为笑,欠身道:“多谢孟先生。学生说的便是愚甥刘奎璧,元城侯次子。忝属同乡,孟大人想必对敝姐丈家的情况略知一二。敝姐丈现在帝京陪驾,长子奎光,现任雁门关总镇,长女燕珠,现为皇太子妃。学生来说的,是次子奎璧。奎璧年交二八,武艺超群,宏才伟愿,忠孝立身,云南合府俱知。家姐闻说潭衙闺范严谨,孟小姐才德兼备,又仰慕大人朝纲清正,特托学生说合,务要成就这段亲事。想不到竟然与布政大人同时造府,还望孟先生权衡。”
孟士元暗暗沉吟,左右为难。刘家权势滔天,圣眷方隆。将来太子登基,刘家贵为皇亲,只怕更是煊赫。这刘奎璧也见过几次,虽然家世在皇甫之上,人品却比少华稍逊。我女儿才貌无双,若配刘奎璧,未免可惜,并且有碍督抚的金面。若配皇甫,则刘府又必然难堪。这却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得一计,含笑开言道:
“承蒙两位大人青眼,同时向小女提亲。两位公子又都是武将家风,绍承祖业,一般出众,实在是难以抉择。老夫现在倒是有一个计较。敝舍后院宽阔,可以驰马。老夫将一领御赐宫袍悬挂树上,请两位公子射柳夺袍,有缘披得官袍者,老夫便将小女许之,以侍巾栉。此乃天定姻缘,却不是老夫私心择选。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秦顾心想也只能如此,连道“此法甚好”,约好后日射箭定亲,各自回去转达。
孟士元很是得意,退入内堂,把此事告知韩氏夫人,又道:“夫人不是一向不放心我的眼光吗?这次在后花园比箭定亲,夫人可以在花园楼上,亲眼相看,免得日后埋怨老夫,为女儿选错了女婿。”韩氏也觉满意,赶紧命下人打扫后院,安排射箭夺袍事宜。消息传开,合家都兴奋不已,只有孟小姐低首凝眉,暗道此事不妥。既然两家相争,父亲便该全都推却才是。如今射柳夺袍,众目睽睽,只怕输的人颜面下不来,恼羞成怒,岂不是平白种下祸端?只是父母都在兴头上,又是自己的婚事,实在不好开口,只能暗暗思量。韩氏见女儿毫无喜色,只道她女儿家矜持,也不理会。
刘家和皇甫家听到媒人回报,反应大异其趣。顾氏夫人听完胞弟诉说,勃然大怒:“那皇甫敬不过是一届武夫,我刘家却是侯爵府第。那皇甫少华毫无功名,我儿却有荫袭在身。他怎敢与我争婚!这孟侍郎忒也没眼色。”
刘奎璧心里暗暗掂量,自己与皇甫少华同样少年得意昆明城,在跑马场上多次相遇,也曾较量武艺,只是都点到为止,未曾分出高下。自己的志向,是将来执掌兵符,若连一皇甫少华都胜不过,还说什么纵横沙场,扬名天下!这亲结不结都无所谓,这皇甫少华却不可不会。一时雄心顿起,向顾氏道:“母亲息怒。这两姓争婚,未尝不是好事。儿子习武多年,如今正要在众人前,显示手段,为我刘门争光,教那皇甫家心服口服,孟侍郎心甘情愿,把小姐配与我为妻。”
顾氏对这最小的儿子极为宠爱,闻言转怒为喜:“也罢,璧儿一直随我闲居故里,白白埋没了一身好本领。这倒不失为一个扬名乡里的好机会。既然如此,儿呀,你明日好好演练,不要让那皇甫少华逞了威风。”
皇甫家中,却又是另外一番议论。皇甫少华听闻比武之事,躬身向父母道:“孩儿与刘奎璧一向交好,不愿与他争亲。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何患无妻?不如父亲就派人辞了孟府罢。”
皇甫敬还未答话,一边伊氏夫人已经发怒:“岂有此理。你父亲总督云贵,是堂堂封疆大员。你辞了婚事,人家不知道你是谦恭让人,只怕要说我皇甫家怕了刘家。传扬出去,岂不有损我皇甫家颜面?你父亲还如何坐镇边疆?”
皇甫敬也道:“儿啊,你是武将之后,自幼娴习弓马,怎可临阵缩首,堕了家风?你也说,大丈夫只患业之不立,如今孟府公开选婿,射柳夺袍,正是你扬名立业的大好时机。一味畏首畏尾,不敢争先,怎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皇甫少华道:“孩儿不敢违逆父母之意。只是争亲必然有胜有负。那刘奎璧与孩儿诗酒相交,为人最是好胜。如果孩儿胜出,他颜面无光,必然对孩儿有怨怼之心,伤了朋友的和气。如果孩儿负了,岂不有损父亲大人的威光?还是不去的好。”
皇甫夫人更怒,拍案欲语,身旁的女儿皇甫长华扯住母亲,笑容满面,道:“母亲不要急,少华也不要说什么婚事做罢的丧气话。父亲武艺传家,教训的都是正论,少华要全朋友之义,也有他的道理。女儿倒是有一个折衷之策在此。少华后日去孟府,要让那刘奎璧先射。如果那刘奎璧果然武艺娴熟,三箭夺得官袍,弟弟便不须出手,以全朋友之义。如果那刘奎璧徒有虚名,夺不到官袍,那便是他自己不能成就亲事。到时弟弟切不可再谦让,定要射柳夺袍,显身扬名,作成亲事,以慰父母之心。他不能我方取,那刘家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皇甫夫妇连连称善。皇甫少华也喜上眉梢,向长华深深一揖:“少华愚钝,多谢姐姐指教,使得少华既能顺父母之情,又不伤朋友之义。”
皇甫长华抿嘴一笑,道:“你娶了新媳妇回来,再谢我不迟。听说孟小姐绝才惊艳,只怕倒时候,你就得常向娘子请教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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