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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格竹遗痛
嘉靖元年(1522年)深冬,诏狱的砖缝里凝着猩红冰凌。王守仁蜷在霉烂草席上,盯着掌心被拷打脱落的指甲,忽然听见狱卒靴底碾碎冰碴的声响——来者不是镇抚司的人,而是二十年前在龙场教化的苗女阿兰。她鬓角已染霜色,从食盒底层抽出半片竹简:“锦衣卫在余姚老宅掘出此物,说是先生谋逆铁证。”
竹简上的虫蛀小楷在油灯下蠕动,竟是弘治二年(1489年)新婚夜的癫狂笔记:“格竹七日,呕血见鬼。朱熹误我!程颐误我!天地万物皆是心魔所化!”简背更粘着焦黑纸片,隐约可辨“正德皇帝乃紫微星孽”八字——那字迹狂乱如蚯蚓钻土,与王阳明平叛时的军报笔迹一模一样。
三更梆子响时,北镇抚司千户陆炳掀开牢门的铁帘。他抖开一幅泛黄《格竹图》,画中青年以头撞竹的疯态旁,题着嘉靖帝朱批:“伪学欺世,狂悖尤甚宁藩!”王守仁忽然放声大笑,震得镣铐叮当:“陛下可知,这画缺了最关键之物?”他咬破指尖在竹节间添了只血眼,“当年格竹所见非竹,是天地间第一等贼——心中贼!”
陆炳的绣春刀劈碎陶碗,碎瓷溅上《格竹图》中血眼:“明日廷杖三十,望先生细品这‘心中贼’的滋味。”
杖刑是在西市牌楼下施行的。当裹着铁皮的枣木棍第三十次砸向腰臀时,王守仁在血泊中瞥见个戴斗笠的货郎——那人袖口露出的靛蓝刺青,正是龙场悟道那年刻在玩易窝洞壁的《心经》残句。货郎突然掀翻货担,青梨滚落处显出血书:“今夜子时,格竹手稿现世。”
诏狱的鼠群在子夜格外喧嚣。王守仁抠开墙砖,摸到个油布包裹。展开的《格竹遗录》令他瞳孔骤缩——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竟出自刘瑾、宁王、安贵荣等仇敌之手!更骇人的是末页夹着的成化年间密档:十五岁的他私出居庸关时,曾与鞑靼小王子把酒言欢,那幅献予朝廷的《帝国策》原稿末尾,赫然盖着蒙古金印。
“好个心学祖师,原是通虏逆贼!”陆炳的冷笑从甬道传来。他身后跟着个捧铜盆的番子,盆中泡着肿胀的货郎尸体:“这泰州盐枭王艮,死前还念叨‘百姓日用即道’呢。”
王守仁突然将《遗录》掷入炭盆,火焰窜起三尺:“陆大人可读过《传习录》?书中早言‘破山中贼易’……”
“但破心中贼难!”陆炳的刀尖挑起焦灰,“陛下要破的,正是你这‘千古第一心贼’!”
五更天,雪粒子敲打铁窗。王守仁用断甲在墙上刻下“无善无恶心之体”,血珠顺着砖缝渗入地底。恍惚间听见三十四年前那个格竹少年的恸哭,与今日诏狱外的更鼓声重重叠叠。
鸡鸣时分,狱卒发现囚室空无一人,唯留满地血字《大学问》。北安门外的馄饨摊前,王守仁裹着贩夫短褐,将最后一枚铜钱抛入护城河。水花惊散处,倒映着紫禁城角楼上的晨晖——那光斑恰似龙场玩易窝洞顶的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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